一眨眼已是建元八年的元日,但河州土地上还有不少陆续赶路的流民。
在这个信息十分闭塞的时代,能从市井乡野间听到消息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朝廷也乐见于让人头疼无比的流民西去,走时他们或多或少皆从当地官府领到一小袋口粮,虽然只够三五天,但对于流民来说每天只吃一点点至少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过年的气象随处可见,出入城县置办年货的人看这些流民时眼里总带着几分异样。只希望到了地方真能分得一块土地,新年还要流窜讨食的日子他们实在是过够了。
陇西郡新增了不少粥棚,往日半干不稀的粥饭里因为新年的缘故多了一些碎肉沫子,吃完之后每户还可再带走一只面饼。
听说数日前郡内的郭、段五家大族因隐瞒丁口偷税,以及向北凉贩卖铜铁等违禁品相继被连根拔除,于是各族在林阔海、赵久几人的劝说下,或出钱粮人在郡内帮助流民。虽然走到下一处粥棚时肚子还是饿的厉害,这却已是那位陇右都督能做的极限了。
沿途每隔数十里,也有管事商贾打扮的人在大道旁圈地。看土地的规模和新立的路牌应该是准备修建驿站,有时候需要搬运东西也会雇佣一些沿途的流民并发给他们粮食或饼子作为酬劳。
打听后才知道,百余年的各地混战让许多邮传驿站皆荒废了,这是新设立的另外一种亭驿,官商结合;既为过往行人商旅提供人和畜的食宿物资,也接待官府信骑传递一些并非机密的情报。而出资修建亭驿之人便负责经营并出售饮食等物资,官府会收取少量税收。
金城郡,陇右都督府外。为首的青年向守门的卫兵递去一封书信。
潘阳看着眼前这座都督府,虽然足够大却与他想象中的恢宏气派略有出入。
跟随卫兵向里间走去,整个都督府皆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灯,这番景象颇为稀奇,随行的众人忍不住指指点点的议论起来。
“休要聒噪。”
潘阳训斥了一句,有些得意的说道:“我姊夫乃是陇右都督,你们这几个土包子勿与我丢脸。”
一路穿廊过院,来到都督府内衙。老远便看到一名披着狐裘的绝丽女子站在廊道内痴痴的望着庭中盛开的腊梅。
潘阳兴奋的迎了上去,喊道:“阿姊!”
回过神来的潘雨打量着多时未见的弟弟,脸上亲人重逢的喜悦很快便化作微微愠怒:“如何耽搁了这么久才过来?”
“可是又沿途留恋风月之地了?”潘雨看向弟弟旁边的护卫,此人跟随父亲多年从小便看着她们姐弟俩长大。
中年护卫也不好太驳了少主人的面子,迎着潘雨的目光只低着头不吭声。
潘雨揪着他的耳朵:“昔日不比咱家的李黄二人甚至已经做了郡守高官,你不知为父亲分忧,做事为何还如此无状?”
“嘶!痛……”
“阿姊,弟给你带了礼物。”潘阳求饶,一边连忙示意护卫拿出一方小盒子。
里面是一枚铜镜,镜面打磨的十分光滑,整个人映照在上面能看的格外清晰。
潘雨十分喜欢,将镜子收好又问道:“不会是哪个风月女子送你的吧?”
“阿姊,勿要取笑我了。”潘阳对身后努了努嘴,示意给他留些面子。
这才发现潘阳身后除了那名护卫,稍远处还跟着几人,一个破衣烂衫的汉子牵着一名抱着女娃的妇人;亦有一高一矮的两人,看面相应该是兄弟俩只是年龄相差了好几岁,年长的那个应也不到二十;最后一名汉子搀扶着个五旬老妪,应该是其母亲。
“他们是?”
“弟途经陇西金城两地,因为实在看不过眼便招募了几个可怜的流民。”
潘雨的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流民自有官府的人安置,这些人来路不明,若是引起不必要的是非怎么办?”
“阿姊放心,这几人弟在收留之前便观察过了,绝对没问题。”
那个小女娃不过三四岁模样,脸冻的通红甚至生出一块冻疮,却十分乖巧的趴在妇人怀里不哭也不闹,只是用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其余几人也都有怯怯之色。
她知道陇西郡流民冻饿而死的事情,于心不忍的同时也不好给初来乍到的弟弟太多训斥,只是让一旁的使女将几人带去东偏院的下人房间暂时安顿。
随潘雨来到房内,阿姊还是那么喜欢粉色,床帘幔帐皆是如此。几盆寒兰置在一角,满室幽香。
“过来时父亲说了,阿姊在这里恐怕没有什么可靠的使唤人,便让忠叔替你跑腿。”
“那你呢?”
“那几个流民还算机敏,弟用他们便成。”
“吾弟,可想好做些什么?阿姊一会去与他说。”
“弟想从军,听说李充便在军中。”
潘雨知道,他们与李家从前便有过节,弟弟这是不想输给李充。
但这个弟弟有几斤几两她却是知道的,劝阻道:“军中危险,我不准你去。”
“姊夫不也是军队出身吗?”
提及钟荣潘雨沉默着,将弟弟送的铜镜放在梳妆台上。角落里有一只檀木盒许久未曾打开过,里面静静躺着的白玉发簪莫名拨动着她的思绪。
尤记得当年在胶州河畔,那个身穿青衣的倜傥士子。吟诗作赋文采斐然,一下便扣开了十六岁少女的心扉。
然而造化弄人,三年过去那位亲自将发簪戴在她头顶的士子或许早就娶妻成家,而她在这遥远的西北边塞,也已作他人之妇。
“自己爱钟荣吗?”
潘雨摇了摇头,她其实是怕他,还有恨他的吧?
他肩上的家国天下便已占用了绝大多数时间,归家时间寥寥无几,留给她的只有冰冷的床榻,和无人对谈的空闺。
在别人的眼里他是都督,是河州百姓的倚仗,是风军存在的希望。
或许只有她和谢道韫知道,钟荣同样不过肉眼凡胎,他也会在夜半惊醒,然后茫然失措的望着帐帘,自问今夕何夕。亦会在梦中呢喃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
作为女子,身体和灵魂都是可以出卖的商品罢了,家族的兴衰存亡才是一切。父亲用她的身体和幸福换来家族的一次机会,而她又能如何呢?
伴随着木盒一点点合上,青葱岁月的少女情怀也已逐渐远去。
潘雨的脸上复又浮现出桃花般的笑容,对着弟弟说道:“走吧,该去见你姊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