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王玉娥被韦春喜纠缠一番之后,身心俱疲,唉声叹气,又懊恼,甚至连木鱼都没心情敲了。
傍晚,赵东阳听说书先生讲了半天故事,心满意足地回家,发现王玉娥正在做针线活,但脸色难看。
赵东阳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孩子奶奶,怎么不敲木鱼了?”
王玉娥面无表情,说:“如果敲木鱼有用,我娘在天有灵,肯定保佑子孙后代,不会任由洋洋学坏。”
她暗忖:可见,敲木鱼不灵验,之前白敲了,估计是因为那个木鱼有问题,毕竟是从街边买回来的,太便宜,便宜没好货。
她这会子在缝小包被,提前给乖宝肚子里的小娃娃准备的。
一针一线,都饱含慈爱。
缝进小被子里的棉花都雪白雪白的,用的都是松松软软的新棉花。
赵东阳抚摸胖肚皮,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落座,盯着看。
通过大小,他就猜出来,这小被子是干啥的……
想到即将到来的小娃娃,他内心瞬间变得格外柔软,笑道:“孩子预计在热天生,被子要搞薄一些才好,外面用凉凉的丝绸,舒舒服服的。”
王玉娥听他这么一说,恍然大悟,露出笑容,说:“哎哟,我刚才被春喜气糊涂了!”
“等缝完这个,再缝个凉爽的小被子,还有小衣裳,小袜子,虎头帽……”
“先做热天穿的,然后做冷天穿的……”
算一算,有干不完的活。
偏偏乖宝不爱动针线活,她更喜欢看书,看账本,看案卷……
上次王玉娥跟她商量此事,她说:“小姨说,她家里有好多睿宝的小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的。”
“到时候,让小娃娃穿睿宝的旧衣裳就行。”
“我记得,以前妹妹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穿我的旧衣裳。”
当时,王玉娥笑乖宝偷懒,还说:“像你娘亲一样懒。”
乖宝厚着脸皮回答:“我既像娘亲,也像奶奶。”
王玉娥见她这么嘴甜,就懒得计较了,反正她有大把空闲,乖宝不做,她就帮着做。
此时此刻,王玉娥和赵东阳都对孩子充满期待,小声商量,剪哪个花色的布料来做小衣裳……
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 —
韦春喜无功而返,没能把儿子王洋从官府捞出来,心里既气恼,又感到悲哀,暗忖:是不是因为奶奶不在了,姑母就懒得帮娘家人了?以后咋办?
她时而咬嘴唇,时而掐自己的手,仿佛不会痛,嘴唇甚至被咬破皮。
她回到铺子后院,打水洗脸。刚洗完,又忍不住哭成个大花脸,心口起伏,上气不接下气。
顺哥儿放学回来了,一听见亲娘的哭声,就害怕,先小声问王猛:“爹爹,出啥事了?”
王猛故作轻松,说:“没事儿!”
“你勤快一点,帮你娘卖东西。”
顺哥儿纠结片刻,抠一抠腰间的钱袋,把自己没花完的私房钱拿出来,塞到韦春喜手里,安慰:“娘,别哭了。”
“否则,耽误你赚钱。”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方哥哥回来。”
说完,他转身想跑,因为方哥儿在李大夫的药堂当学徒,不在家。
韦春喜连忙大喊:“回来!别乱跑,我没事。”
然后,她把手心里那几个铜板还给顺哥儿,暗忖:这小子的零花钱还没花完,明天和后天都不用给他钱了。
她吸一吸鼻子,继续去干活,为赚钱而忙忙碌碌,劳心劳力。
卖烤鸭时,她一个劲地假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不愿意让别人看自家笑话。
但是,顾客们眼睛雪亮,都看出来她哭过,而且小道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其中,甚至有人小声模仿韦春喜和王猛是怎么吵架的,原因就是他们当时争吵的嗓门太大,被别人给听去了……
那些秘密,想瞒都瞒不住。
而且,有些人偏偏嘴贱,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有个戴帽子的顾客假装好心好意,问:“老板娘,你大儿子呢?怎么没看见他出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
韦春喜假笑,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回王家村去了。”
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懒得多说。
顺哥儿帮忙收钱,动作麻利,人小鬼大。
那个顾客不依不饶,又说:“不对,大家都说他被官府给抓了。”
“你是不是舍不得花钱疏通,所以没把人捞出来?”
“我恰好有这方面的门路,要不要我帮你?”
他暗忖:这个忙,不能白帮,到时候老板娘送我一只烤鸭就行,嘿嘿……
韦春喜为了面子,不承认王洋被抓,反复说:“没那事!”
“别人乱说的。”
“您别信。”
……
她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毕竟县令是自家亲戚,她打算等卖完今天的烤鸭,铺子打烊之后,再去官府跑一趟,多哭一哭,求一求,求乖宝和李居逸放过洋洋。
她脑子还没糊涂,犯不上去求外人帮这个忙。
顾客在心里冷哼,接过打包好的烤鸭,转身就走,暗忖:嘴真硬!街上都传遍了,她还不承认呢!掩耳盗铃!
顺哥儿听见顾客的议论,皱起小眉头,再联想娘亲之前的哭声,他琢磨来,琢磨去,暗忖:大哥又闯什么祸了?
不过,此时他不敢问韦春喜,怕韦春喜吼他。
气氛越来越压抑,家里几个人都心事重重。
然而,等韦春喜收摊时,王洋突然自己回来了,衣衫和头发有点凌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常,也没有挨打的痕迹。
不过,他整个人死气沉沉,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
韦春喜一看见他回来,连忙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哭着问:“没事了?”
“他们有没有打你?”
王洋摇头,表情麻木。
顺哥儿搬起剁烤鸭的砧板,路过王洋身边时,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因为他讨厌大哥。
他来来回回搬了七八趟,直到收摊完毕,然后去后院的井边打水,洗锅碗瓢盆。
而韦春喜正拉着王洋的手,百般关心。
她东问西问,王洋终于被她问得不耐烦。
王洋不仅没认错,反而冲韦春喜发火:“问来问去,烦不烦?”
“放开我,我去洗澡睡觉。”
如同失而复得,韦春喜态度卑微,跟在他后面,又问:“洋洋,饿不饿?想吃什么?”
“我去煮。”
王洋满肚子火气,气都气饱了,而且眼看韦春喜没兴师问罪,他就得寸进尺,吼道:“我不吃!”
韦春喜无可奈何,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注视王洋的后背,眼神充满忧虑。
正因为大儿子这次犯了大错,她反而不敢责怪他。平时,如果孩子犯的是打破碗、不小心丢钱袋、卖东西时忘收钱这种小事,她肯定要又吼又骂,还要用眼睛瞪,像瞪仇人一样……
为什么对小错严厉,对大错却软弱?
具体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她此时此刻一看见王洋就打心底害怕,怕他离家出走,然后彻底跟坏人混一起去,走上不归路……
此时王猛没在家,因为他总是要赶在乾坤银楼打烊之前,去那边跟掌柜打好招呼,听从掌柜的安排,然后看守铺子一整夜,直到明天掌柜让铺子重新开门。
王猛喜欢这份差事,因为他日复一日,习惯了。而且,他脑子里还有个幻想,认为这个差事他可以干一辈子,干到老……
人总是怕老,怕年老体衰时,干重活干不动。
而王猛本身还有更简单的原因,因为他脚底板长鸡眼。鸡眼这玩意儿,忒复杂。上次,他涂抹李大夫开的药膏,感觉越来越好,就以为这病彻底治好了。但是,万万没想到,后来又复发。
所以,因为脚底板的原因,他没法干脏活累活,因为不能长时间走路,否则脚底特别痛。
在乾坤银楼里守夜,不用走太多路,又不用忍受风吹雨打和太阳晒,他认为这是最适合自己的差事,所以特别珍惜。
他也没想将来依靠儿子王洋和顺哥儿养老,反而更想自己赚钱养子孙。
今晚他守夜时,特别烦恼,而且已经从暴跳如雷中冷静下来,仔细思索,自己家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自己没把洋洋养成听话的好人?
为什么洋洋会去干坏事?是天生坏,还是后天学坏的?
顺哥儿千万别学他哥……
奶奶在天有灵,会不会天天保佑我们?
……
他脑子里的思绪有一大堆,如果所有想法都变成纸上的黑字,估计能形成好几本书。
与此同时,他眼睛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神情越来越疲惫,头脑越来越累,感觉越来越沉重。
— —
方哥儿洗澡之后,蹲后院洗全家人的脏衣衫,动作特别熟练,在搓衣板上揉搓,拧水,浣洗,都快快的。
以前,这个活儿一般是妞妞干,后来妞妞去京城了,方哥儿就主动洗。
顺哥儿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跑过来,也蹲着,跟方哥儿说悄悄话。
“我放学回来的时候,看见娘在哭。”
“后来,有几个买烤鸭的人问东问西,还说大哥被抓走了,问我娘为什么不捞他出来?”
“后来,大哥自己回来了,反而骂娘多管闲事。”
“不晓得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官府抓去?”
顺哥儿还小,单纯地认为:如果谁谁谁被官府抓,肯定是干大大的坏事了!
方哥儿白天在药堂做学徒时,其实已经听李大夫和李大娘议论过王洋。
他清楚地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故意对顺哥儿隐瞒,微笑道:“官府不一定每次都抓坏蛋,有时候也可能抓错了。”
“大哥平安回来就好。”
顺哥儿嘟嘴,不开心,小声说:“还不如不回来呢!”
“前几天,他不在家,家里可高兴了。”
“他一回来,反而大家都不高兴。”
方哥儿心里赞同,但话不敢乱说,就连在背后说别人坏话都不敢。毕竟,他在这个家里身份特殊,不真正算这个家里的人,属于寄人篱下。
上次,韦春喜特意对他提过,说将来等他和王洋都娶媳妇,这里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到时候,让他去赵家的旧宅借住,说那里宽敞,离城里近,方便。
方哥儿内心失落,暗忖:等大哥成亲,我就要搬走。而且,我目前没资格成亲,因为我连自己的家都没有。总是住别人家,如何成亲?
曾经,他在心里暗暗喜欢过元宝,但最近他听说元宝一家人经常邀请那个罗无忧去家里吃饭,估计是想让罗无忧做女婿……
特别是有一次,李大娘直接对元宝开玩笑,元宝羞得满脸通红,用手遮脸,却遮不住笑意,丝毫没否认……
从那时开始,方哥儿对元宝的喜欢和幻想就像抽掉柴火的灶一样,逐渐冷却。
他不再痴心妄想,不想做贪图天鹅肉的癞蛤蟆。
他自卑,明白自己抢不过罗无忧。
虽然罗无忧也贫穷,但方哥儿心知肚明,自己除了贫穷,还有身世上的污点。
时至今日,他有时候还会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甚至有些坏胚子故意怂恿他,问:“方哥儿,你是朱家人,怎么不去朱家争家产呢?”
“不要太老实,只要你凶一点,像大狼狗一样,就能从朱家咬一大块肥肉!”
“以前,那朱大财主有好多家产,包括那个当铺、大宅院、醉仙酒楼,还有好多田庄!”
“方哥儿,你想不想要?”
当时,方哥儿内心冰冷,表面上微笑道:“都和我无关,我不是什么朱家人。”
那多嘴多舌的坏胚子更加来劲,笑问:“你是不是找到你亲爹了?你亲爹是谁?”
方哥儿不是什么三岁孩童,也不是傻子,不想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于是收起客气,冷冷地反驳:“关你什么事?”
人善被人欺,但他不想被别人欺负,偏偏又不能动手去打,于是只能用冷漠当武器。
那坏胚子听完这话,反而哈哈大笑,右手拍打大腿,欢喜极了,然后赶紧把自己跟方哥儿的对话到处宣扬,还不忘了添油加醋。
方哥儿不习惯告状,所以很多事情都被他埋在心底,甚至连韦春喜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顺哥儿给他帮忙,把浣洗干净的衣衫拧一次水,递给方哥儿。
顺哥儿手小,力气也小,拧得马马虎虎,水基本上没被拧出去。
方哥儿再拧一遍,然后晾到竹竿上。
春天潮湿,如果衣衫里的水拧得不够干,恐怕越晒越臭。而且,怕夜里下雨,所以他把衣衫都晒屋檐下,避免淋雨。
最近有回南天的感觉,所以方哥儿不得不细心一点。
如果衣衫在回南天晒臭了,恐怕好几天都没干净衣衫换洗。
方哥儿的衣衫本来就不够多,勉强够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