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夏日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大哥搬着个木头板凳坐到屋檐下,开始修理他的鱼篓。竹篾在他粗糙的大手里翻飞,像是在编织着某种古老的咒语,九月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大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已经褪色的蓝布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可他浑然不觉,一门心思专注在手中的活计上。
“今年村里好多人都搞起了网箱养鱼。”大哥头也不抬地说道,“咱们家也弄了几个,就在老渡口下游那块。”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掏出一根烟,“这养鱼看着简单,学问可大着呢。就说选鱼苗吧,得挑那种鳞片完整、游动有力的,要是混进几条病鱼,整个网箱的鱼都得遭殃。”
九月听得入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忽然想起小学课本里的插画——那时候跟着大哥去江边喂鱼,鱼群搅碎夕阳的画面,竟和此刻大哥低头装烟丝的模样重叠。竹制的烟丝盒边角磨得发亮,是父亲留下的老物件,如今被大哥盘出温润的包浆。
\"走,带你去看看咱们家的网箱。\"火柴擦亮的瞬间,火苗映亮大哥眼角新添的细纹。九月望着那簇明灭的红光,突然发现记忆里那个总把她扛在肩头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被岁月刻成了沉默的中年人。
穿过村后的竹林时,九月下意识屏住呼吸。潮湿的泥土气息裹挟着竹叶清香扑面而来,脚下的石板路布满青苔,是二十年来无数村民踩出的印记。野草疯长到齐腰高,叶片上的晨露还未完全蒸发,沾湿了她的裤脚。
竹林深处传来窸窣响动,大哥立刻伸手将她护在身后,声音压低:\"当心竹叶青。\"这动作与多年前如出一辙,那时她被突然窜出的野兔吓得大哭,也是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将她稳稳抱起。
蝉鸣声浪般涌来时,九月仰头望向头顶交错的竹枝。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箔,在大哥后背跳跃,他的影子在野草间摇晃,宛如一幅动态的水墨画。转过最后一道弯的刹那,江面裹挟着咸腥水汽撞进视野,粼粼波光里,星星点点的网箱像是撒落人间的银河碎片。
铁皮船在岸边轻轻摇晃,船身上暗红色的锈迹与斑驳的蓝漆纠缠,记录着十余个春秋的风雨侵蚀。船头绑着的塑料桶盛满颗粒饲料,表面浮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今早刚从镇上冷库拉回来的。
大哥发动引擎时,九月注意到他手腕处的疤痕,听大嫂说那是去年台风天加固网箱时留下的。突突的马达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惊起的涟漪将岸边倒影揉成闪烁的碎银。
船行至江心,九月伸手触碰冰凉的船板,江水透过铁皮传来沁人的凉意。江风卷着细小的水珠扑在脸上,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她望着大哥专注掌舵的侧脸,耳后被晒得黝黑的皮肤泛着油光,领口处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她考上大学时,大哥偷偷去庙里求的平安符。
自家网箱近在眼前时,九月忍不住屏住呼吸。铁丝编织的网格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木板平台被江水冲刷得发白,边缘缠着几道粗粝的麻绳,是防止船只碰撞的缓冲。简易木屋的石棉瓦上长着几株嫩绿的苔藓,蓝布窗帘被风吹得鼓起,露出屋内斑驳的墙壁。大哥将船靠稳,利落地系好缆绳,从船舱里搬出一袋饲料:“来,学着点。”
他抓起一把饲料,用力抛向网箱。饲料抛入水中的瞬间,沉寂的网箱突然沸腾。银鳞翻涌如白浪,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九月的衣袖。大哥笑着指点:\"看那几条大的,再过半月就能上市。\"他的声音里带着自豪,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
九月学着大哥的样子,抓起一把饲料撒出去,立刻有几条胆大的鱼直接蹦到了她脚边。“小心别掉下去!”大哥笑着提醒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记录今天的喂食量和鱼的生长情况。九月凑过去看,只见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数据:水温、ph值、喂食量……
“养鱼就跟养孩子似的,得用心。”大哥合上本子,“前阵子有户人家的鱼苗得了烂鳃病,没及时发现,结果整箱鱼都死了,损失了好几万。”他望向远处的江面,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饲料成本也在涨,不精打细算根本不行。”九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突然发现,眼前这个总是乐呵呵的大哥,原来也有这么多的烦恼和压力。
正想着,大哥已经从船尾拿出两根鱼竿,竹制的竿身泛着经年摩挲的光泽,鱼线在指间绕出漂亮的弧度:“走,带你去钓野生江鱼。不过说好了,这次可不许再把我珍贵的鱼钩弄掉了。”
九月脸“腾”地红了,耳尖发烫。那年暑假的糗事像老电影般在眼前放映——她攥着鱼竿,看着浮标猛地下沉,兴奋得忘记收线,结果七八斤重的大鱼拖着她在岸上狂奔。鱼线绷得笔直,最终“啪”地断裂,大鱼摆尾消失在浪花里,鱼钩也消失不见了。此后三年,大哥每次提起钓鱼,总要学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连比带划。
“那时候不是不懂嘛!”九月抢过鱼竿,故意瞪他一眼。大哥将船划到离网箱不远的一片水域。大哥熟练地将鱼饵挂在鱼钩上,然后用力甩出鱼竿。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九月再次学着大哥的样子,也甩出了鱼竿。江面恢复了平静,只有轻微的波纹在阳光下闪烁。远处传来几声水鸟的鸣叫,打破了这份宁静。九月盯着水面,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
突然,她的鱼竿猛地往下一沉,鱼线开始疯狂地拉扯。“快收竿!”大哥喊道。九月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线,鱼竿弯成了一张弓。她能感觉到水下的鱼在拼命挣扎,力量之大让她差点站不稳。大哥见状,连忙过来帮忙。
在两人的合力下,一条足有半米长的鳜鱼被拉出水面。“好小子!”大哥兴奋地喊道,“这可是条野生大鳜鱼,今晚有口福了!”九月看着在船板上蹦跶的鳜鱼,心里充满了成就感。这可比在超市买的鱼鲜活多了。
夕阳开始西沉时,大哥从木屋取出折叠椅,在平台边缘坐下。九月挨着他,听着江水拍打网箱的节奏,恍惚回到了童年。那时他们坐在竹筏上数星星,大哥说等有钱了要给她买会发光的书包。如今江面上漂浮的太阳能警示灯次第亮起,在暮色中连成璀璨的光带,倒比记忆里的星光更明亮几分。
大哥发动小船,载着满载的收获往家驶去。九月坐在船头,看着落日的余晖洒在江面上,听着船底拍打江水的声音,心中充满了宁静与满足。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哥总是说,江水是有生命的。那一波一波的浪花,就像是江水的脉搏在跳动。
回到家时,大嫂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桌上摆满了各种江鲜:清蒸白鱼、红烧鲶鱼、还有九月钓的那条鳜鱼,被做成了鲜美的鱼汤。鱼汤呈奶白色,表面漂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嫩黄的姜丝,香气四溢。
两个孩子围着桌子又蹦又跳,嚷着要喝鱼汤。“慢点喝,别烫着!”大嫂一边给孩子们盛汤,一边笑着说。九月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城市里,她每天面对的是冰冷的钢筋水泥和永无止境的课业压力,而在这里,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温暖的烟火气。
晚饭刚收拾完,大哥把烟盒捏得窸窣作响,目光落在墙角那袋新运来的鱼饲料上。九月正在洗碗,水珠顺着瓷碗边缘滴落,她余光瞥见大哥欲言又止的模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大哥的声音混着打火机“咔嗒”声,烟草味在厨房弥漫开来,“网箱这几天总闹动静,我得去守着。”
碗碟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九月转身时,围裙上还沾着水渍:“我想跟你一起去。”她望着大哥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想起上次大嫂说大哥连续三晚没合眼。
大哥愣了愣,烟灰抖落在灶台边:“胡闹,晚上在家好好休息,你大嫂我都没让她晚上去网箱呢!不安全。”
“周末。”九月从储物架上取下雨靴,橡胶的腥气混着厨房的烟火味,“我帮你搬饲料,手电筒也该换电池了。”她故意说得轻快,却见大哥喉结动了动,转身去扛墙角的饲料袋。
“别把自己累垮了。”九月跟在后面,看大哥的背影被夕阳拉得歪斜,“你上次胃疼,大嫂急得直掉眼泪。”
大哥脚步一顿,饲料袋重重砸在水泥地上,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这点疼算什么?”他弯腰捡起滚落的手电筒,金属外壳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九月伸手去接大哥背上的袋子,却被他躲开:“好好学习,别像大哥……”话音戛然而止,只剩风掠过晾衣绳的轻响。她知道大哥又想起不能读高中的事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突然开口:“等我毕业挣了钱,把网箱全换成自动化的,你就天天在家喝茶看报。”
大哥粗糙的手掌重重落在她头顶:“傻丫头。”他转身往码头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大学毕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她站在门口,看着大哥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远去,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心疼。她知道,大哥每天这样奔波劳累,都是为了这个家。
接下来的日子里,九月每天都会跟着大哥去江边的网箱。大哥教她如何挑选优质的鱼苗,告诉她不同品种的鱼对水质和饲料的要求都不一样。
“就拿草鱼来说,”大哥指着网箱里一群正在游动的草鱼说道,“它们喜欢吃新鲜的水草,要是饲料不对胃口,生长速度就会慢很多。”九月认真地听着,还专门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把大哥说的要点都记下来。
大哥还教她如何判断鱼是否生病了。“健康的鱼游动有力,抢食积极。如果发现有鱼离群独游,或者食欲减退,那就要注意了。”他用网兜捞起一条鱼,仔细检查它的鳃和鳞片,“你看,这条鱼的鳃丝颜色鲜红,说明很健康。如果鳃丝发白或者腐烂,那就是生病了。”九月跟着大哥学习给生病的鱼治病,调配药剂、控制用量,每一个步骤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阳光斜斜地洒在江面上,网箱里的鱼儿翻腾跳跃,鳞光闪烁如撒落的碎金。大哥蹲在平台边,手里攥着记录本笑得眼角纹路堆叠:\"照这长势,霜降前就能出两批成鱼……\"
九月伸手舀起一捧江水,看着涟漪在掌心散开。塑料桶里的饲料被抛入水中,鱼群立刻簇拥上来,溅起晶莹的水花。她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满水温、食量和鱼群活动数据——这些都是她跟着大哥熬夜观察的成果。指尖划过那些字迹,九月忽然觉得,课本里的理论知识,原来真能在这片江水里开出花来。
闲暇时,九月会坐在江边的石头上看书。江风轻轻吹过,翻动着书页。她看累了,就放下书本,望着远处的网箱发呆。渔民们忙碌的身影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水乡画卷,他们的吆喝声、船桨划水的声音,和着江水的流动声,仿佛是一首悠扬的田园牧歌。
有时候,九月会想起在大学里的生活。那里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现代化的图书馆,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回到家乡,她才明白,那是一种根的感觉,是对土地的眷恋,是对亲人的牵挂。在城市里,人与人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而在家乡,邻里乡亲见面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这种温暖和亲切,是城市里很难体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