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白管事,缓缓抬起头,眼中噙着浑浊的泪水:“县主说得不错……韦元珪他该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道:“我曾有个女儿,名叫白芷。她生得乖巧,性子温顺,在先夫人院子里做洒扫婢女。十二年前,她才十四岁,春日里在园中采花,被来府上做客的韦元珪撞见……”
白管事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滚落:“那畜生见她生得清秀,便强行将她拖进假山洞里……事后还威胁她,伺候他是芷儿的福气,若敢声张,便让我全家在长安城活不下去!”
李氏的脸色瞬间煞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十二年前,她随着杜佑外任,是先夫人梁氏留在长安。
回到长安后,她听身边的婆子说过,白管事是个可怜人,妻子早丧,就留了一个女儿给他。可这唯一的女儿也早早过世。好在后来,他又成了家,养育了一双儿女。
不曾想,他的女儿竟还有这样的遭遇。
白管事的拳头重重砸在地上,鲜血从指缝渗出:“我女儿不堪受辱,当夜便投了井!府上本不许声张,可我忍不下去,就去京兆府告状。韦元珪出身高贵,他塞了银子给衙役,反说我诬告朝廷命官,将我打了三十大板丢出衙门……我拖着残躯爬回杜府,先夫人念旧,留了我一条命……”
堂内一片死寂,连铜漏滴水声都清晰可闻。
卞氏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忍。
刘绰轻声道:“所以,当孙济找到你,说能帮你报仇时,你答应了?”
白管事惨笑一声:“没人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芷儿的仇,我一刻也不曾忘记。那日孙良医说,只要我在寿宴上将特制的冰块放入陈昭武的饮食中,就有人能让韦元珪那畜生死得痛苦万分……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是男宾席的总执事,要帮着府上幕僚迎来送往,无论去到谁那里都不会引人怀疑···”
他猛地转向李氏,重重磕头:“夫人,老奴对不起杜相的恩情!可那畜生不死,老奴死不瞑目啊!”
李氏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半晌她才道:“白管事,你女儿出了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白管事苦笑:“说了又如何?‘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杜氏和京兆韦氏多少年的交情?莫说阿郎不在府中,便是在,他会为了一个下人的女儿,去得罪同僚吗?老奴身为杜家的奴仆,是有些体面,可终究只是个奴仆!先夫人曾去韦家提过芷儿的事,到头来,韦府不过赔了二十贯钱了事。”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刺入李氏心中。
卞氏也沉默了。
长安城中,各大豪门贵族府中每年都会发生很多“意外”。
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婢女小厮,那些被草草掩埋的尸体……在光鲜亮丽的朱门背后,藏着多少下层人的血泪。
“果然是个畜牲!老婆子没杀错人!”周婆子突然冷笑一声,打破了沉默,“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怎会懂我们这些贱民的苦?”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火花:“王顺那个禽兽,他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
卞氏身子一颤,她只知道周婆子生了几个女儿,她们都已经出嫁了。
她男人是许府的马夫,为人老实本分。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儿子来?
周婆子继续道:“我三十多才生了小虎。大郎君看他筋骨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不仅许他跟着府上的师傅学拳脚,还给他脱了奴籍。小虎很有出息,十七就被选进了神策军。老婆子本以为能靠着儿子安享晚年。不曾想,小虎卸了军役后,还卷入了什么军饷贪腐案。再过两天他就要娶妻了,却被抓去砍了头。”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知道小虎没了,他阿耶当天就疯了,没两年就抛下老婆子走了!给他阿耶下葬时,才听小虎在神策军中的同袍说,案发时主管他们的内官就是王顺,小虎没后台没根基,是被拉出来顶罪的!”
她脸上的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却倔强地不肯擦拭:“我去左神策军衙门喊冤,他们说小虎早就不是神策军的人了,不归北衙管。我又托人写了状子去京兆府讨说法,可他们说军饷贪腐案是军中的事,不归京兆府管。求告无门了两年,我算是看清了,那些阉狗根本没人敢招惹。就算有人敢管,已经过了几年,老婆子手上又没有证据,拿他们是没办法的。”
周婆子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天可怜见,老婆子今春去济生堂看病时,孙良医给我指了条能让小虎和他阿耶瞑目的路……只要能要了王顺的命,我老婆子烂命一条,怕什么?难道这些畜牲不该死么?”
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堂内众人无不红了眼眶。
卞氏哽咽道:“这下我算明白了,这哪是什么巫蛊诅咒,不过是三个被逼到绝路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讨一个公道罢了”
听了两个人的话,刘绰心中也是唏嘘不已。
孙济利用了他们心中的仇恨,设计了这个‘交换杀人’的局。
他们杀的是彼此的仇人,就算事发,也查不出动机。
白管事突然对着李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夫人,老奴自知罪孽深重,只求一死。只盼来世……还能伺候相爷和夫人。”
周婆子也挣扎着爬起来,对卞氏行了大礼:“老奴污了许府的门楣,罪该万死。只求夫人……在我死后,将我埋在我儿子旁边……”
窗外,夏风拂过荷塘,粉白的花瓣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诉说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刘绰静静站在一旁,眼中泛起泪光。
她知道,在这座繁华的长安城里,还有许多个‘白管事’和‘周婆子’,他们的冤屈无人倾听,他们的痛苦无人理会。
可有件事她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的仇恨既然一直埋在心底,孙济又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交接完阿荼娜之后,还得去会会这个孙济。
待白、周二人被带下去后,卞氏和李氏同时看向刘绰。
一个道:“如此说来,韦元珪和王顺死有余辜啊!”
一个道:“丧子丧女之痛,实在情有可原!既然已捉住了那女巫,还望县主高抬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