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被撤去,白管事和周婆子被带进了房中。
白管事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憔悴,额头上还带着未消的青紫。
周婆子则年近六旬,头发花白,双手保养得极好,手腕上隐约可见被绳索勒过的痕迹。
刘绰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心中了然。
想来,为了问出真相,两府都用了些手段。
但又不能真的往死里打。
两人都上了年纪,又都是在府中有些体面的老仆,贸然打死会惊动府上其他的人。
况且,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保全东宫,说不得还要把他们交出去抵罪。
说到底,这两家支持东宫,也不过是出于礼教的考量,觉得东宫继位才名正言顺。
对太子和广陵王而言,始终不及刘绰和刘坤这种东宫属官出身的人更嫡系更可靠。
虽然自己提拔的刘禹锡早年也做过太子校书,但杜佑这种官场老油条,考虑更多的还是平衡朝局。
他既不想舒王势大,又对太子的身体和能力持怀疑态度。
而许庭之选择与刘绰家联姻,更深层次上也是觉得宦官集团在当今皇帝手上权力已然过大,不想太子那边的人再被宦官集团拉拢。
否则,等新君继位,怕还是个仰赖宦官做事的主。
所以,他们将刘绰对猫鬼案真相的追查当成了是太子和广陵王的授意,十分认真地对待。
今日,本想让白、周二人到刘绰面前表演一回糊弄过去。
如此,既拿出了配合调查的姿态,又可不让自家秘辛被曝光。
没想到,刘绰竟捉到了那女巫,而且仅凭口供就将真凶指了出来。
她缓缓开口:“白管事,周婆子,你们可知今日为何被带到这里?”
白管事低下头,沉默不语。
周婆子则冷笑一声:“老奴不过是个下人,主家要打要杀,老奴认命便是。”
刘绰微微点头,语气平静:“你们二人,一个在杜府寿宴上毒杀了陈昭武,一个在许府婚宴上毒杀了韦元珪。你们可认罪?”
周婆子的身子微微一颤,看了看堂中的卞氏,才道:“人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不关老婆子主家的事。”
白管事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周婆子,眼中闪过的情绪十分复杂。
有惊讶,有同情,有愧疚,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刘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接着问道:“那你为何要杀了韦元珪?”
周婆子咬牙道:“老身已认了罪,还啰嗦什么?不过就是一死抵命,老婆子贱命一条,换个仗势欺人的狗官,值了!”
“你与韦郎中可是有什么旧怨?怎知他是个仗势欺人的狗官?”
话音落,果见白管事脸色变了变。
周婆子倒被问得噎住,她摆出一副仇富的架势,“户部的官能干净到哪去?大理寺随便抓一个砍了都不会冤枉了他去!”
刘绰笑了,赞同道:“这话怕是不假!不过,猫鬼案引得朝野震动,只把你交出去,是结不了案的。”
她盯着跪地两人的表情,继续道:“用冰下毒的手法,不是普通人能想到的。便是想到了,那牵机药也极为难得,混在里头的尸油就更难得了。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周婆子和白管事的眼神开始闪烁。
“要将混了尸油的牵机药放进小小的冰块里,更是个细致活儿。”
两个人的额头上都冒起了冷汗,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为何不惜冒着连累主家的风险也要动手?这是因为有人找上了你们,鼓动你们这样做。而这个人是你们两个都认识且信任的。这个人——”
刘绰拉长了声音,“可是城中名医孙济?”
这下不止跪着的两人瞬间面如死灰,一旁听审的李氏和卞氏也是大吃一惊。
“县主,此话怎讲?”卞氏急问。
看见白、周二人的表情,刘绰判断自己所料不错。
她向卞氏点了点头,接着诈道:“东宫典膳丞王顺死在月登阁马球场。他也是当众死亡,尸体腐烂得极快,说明跟陈昭武和韦元珪所中之毒一样。可当日举行的是招待吐蕃使团的马球会,并没有设宴。且他身亡时,正伴驾侍奉德阳郡主和广陵王世子,并没有吃东西。那他又是如何中毒的呢?”
白管事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我派人好一番查问后才知道,原来他在吃一种叫做血茸复阳丸的秘方药。那药号称以童男精血为引,以鹿血和鹿茸制成,故此腥臭味极重。吃了能让断肢再生,一颗便要一百金。”
卞氏听得入迷,忍不住问:“世间真有这样的药?难怪那些宦官想尽了办法捞钱,这样的药天底下有几个能吃得起?”
李氏则问的是:“这药出自孙济的济生堂?”
刘绰点头。
“正是如此。初时,我只以为这是江湖骗子抓住太监的心思专门设计的骗钱手段,并未放在心上。加上当时崇文馆的庖厨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便以为罪证是在吃食上。直到在罗有德家中搜出尸油,我这才想通了其中关窍。这药的血腥气正可以掩盖尸油的臭味。”
卞氏恍然道:“你是说,孙济将毒放在了药丸里头?王顺是吃了这血茸复阳丸才死的?他能将毒放进药丸里,就一定也能将毒放进小小的冰块里。”
刘绰注意到,每听到一次王顺的名字,周婆子的嘴角都会不自觉地动一下。
那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激动。
“二位夫人细想,若孙济手上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这些年却不向宦官里最有权势的窦将军和杨将军兜售,独独找到王顺,岂不怪哉?”
周婆子突然冷笑一声,“许是他觉得王顺这蠢东西好骗,姓窦的姓杨的权势太大,一旦事发不好收场呢?”
“你不必急着出言维护,也不要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查不出来教你们下毒手法的人就是他。”
接着,刘绰再次望向李氏和卞氏,语气淡淡道,“于是,我立刻派人查了查这个孙济。倒真让我打听到了一件极为有意思的事。”
李、卞二人同时道:“什么事?”
“这位孙良医与内官王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跟死在杜相府上的陈昭武有些瓜葛——”她目光灼灼望着周婆子,“四年前,陈昭武因一桩田产纠纷,逼死了孙济的独子孙世安。”
话到此处,李氏和卞氏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孙济是城中名医,常被各府请去治病。
他没什么架子,哪家府上的仆人若是不舒服了,找到他,他也耐心给人诊治。
人缘极佳。
与府中管事、婆子来往,丝毫不会引人怀疑。
而杜府寿宴和许府喜宴当日,人多事杂,难保有什么意外发生,两家都请了他入府,以备不时之需。
刘绰看向白、周两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若我所料不差,你杀的是孙济的仇家,而你杀的是白管事的仇家,孙济杀的——是周妈妈你的仇家。说说吧,你们是如何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