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尽,正月来。
栖云居内,刘绰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儿子,满心怜爱。
孩子小名“瑞儿”,是她取的,取祥瑞之意,自是无人异议。
然而,当李德裕拿着李吉甫同族中几位长辈商议后定下的大名前来告知时,刘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李椅?哪个椅?椅子的椅?”刘绰杏眼圆睁,看着自家夫君,一脸难以置信,“二郎,你莫不是诓我?你们赵郡李氏,给孩子取大名,叫……椅子?”
她实在无法将怀中这软糯可爱的孩儿与“椅子”二字联系起来。
这名字听起来未免太过草率了!
李德裕看着妻子那副如临大敌、仿佛自家宝贝儿子被安上了什么不雅称号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厉害,几乎要笑出眼泪。
“你……你还笑!”刘绰嗔怪地捶了他一下,“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哪有这样给孩子取名的!”
李德裕好不容易止住笑,将妻子连儿子一同揽入怀中,指尖轻点着瑞儿的小鼻子,温声解释道:“我的好娘子,你想哪儿去了!此‘椅’非彼‘椅’,岂是寻常坐具之意?”
他清了清嗓子,吟诵道:“‘椅柅芳若斯,葳蕤纷可结。’咱们瑞儿的名字取自南朝谢朓的这句诗。父亲找司天台的官正们算过他的八字,瑞儿名中需带木,方可逢凶化吉。取‘椅’字入名,是盼我们瑞儿福泽绵长,寓意深远,何来‘椅子’之说?”
刘绰这才恍然大悟,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原来如此……是我想岔了。只是这名字……听起来终究有些……别扭。就没有旁的带木的字了?我是真怕孩子长大了怪我们瞎取名字!”
“其余带木的字自然也有,可司天台的官正们都说这个‘椅’字好!”
她低头蹭了蹭儿子的小脸,“命理推演这种东西,我也不懂。罢了罢了,寓意好便行。李椅就李椅吧,总比真的叫‘李板凳’强。”
李德裕又被她逗笑,摇头叹道:“也就你敢这般编排自家孩儿的名字。”
满月宴这日,李宅门前车水马龙,贺客如云。
皇帝虽未亲至,却遣内侍送来了丰厚赏赐,邓王李宁及各王府、公主府亦各有重礼。
朝中重臣如杜佑、李吉甫的同僚、与李家、刘家交好的世家大族,乃至刘绰在冰务司和市舶司的下属,皆派人前来道贺。
宴席设在前院花厅及东西厢房,男宾女眷分席而坐。
厅内暖融如春,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薛氏和韦氏忙着招待女眷,笑容满面,应接不暇。
刘绰穿着喜庆的绯色襦裙,外罩貂裘,由李德裕陪着,在中堂接受了众宾的祝贺。
乳娘抱着裹在大红缂丝襁褓里的瑞儿,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引得众人连连称赞“天生福相”、“必成大器”。
在一片祥和热闹中,李德裕外祖薛家的人也到了。
引人注目的是,跟在薛老夫人身后,穿着一身崭新水红色锦缎袄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正是昔日栖云居的大丫鬟飞燕。
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妇人的风情,却也难掩一丝刻意张扬的得意。
“去吧,我这里不用你跟着伺候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找你昔日的姐妹说说话!”薛老夫人道。
虽只是个大孙子院中的妾室,但总归是刘绰身边的人,体面总要给一些的。
“是,老夫人!”飞燕点头应是。
就算没资格跟薛家女眷坐在一起又如何?
她虽只是薛大郎的妾室,好歹算半个主子。
入了女宾席位,哪像菡萏和蔷薇?
只能跟在刘绰身后——伺候人。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显摆呢,就见菡萏和蔷薇受命引着几个市舶司女官向自己这桌走来。
立时便捏着帕子,故意扬声道:“哎呦,这不是菡萏姐姐和蔷薇姐姐吗?许久不见,两位姐姐还是这般操劳。”
菡萏眉头微蹙,不欲与她计较,只淡淡道:“飞燕娘子说笑了,伺候郡主是我的福气。”
蔷薇也随着道:“我也还有事忙,就不奉陪了!”
飞燕却不依不饶,摆足了客人的架势:“慢着,蔷薇,我这儿的茶水凉了,去换盏热的来。动作快些,我渴了!”
蔷薇性子直,知道她爬过二郎君的床,当即就想发作,却被菡萏一个眼神制止。“无论如何不能搅了郡主的宴席!”
蔷薇强压下火气,应了声“好”,转身去换茶。
飞燕见状,越发得意,声音也尖了几分:“要我说啊,姐姐如此貌美,何必做这些端茶递水的活儿?可见跟对主子是何等重要。”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刘绰待下苛刻,不如薛家宽厚。
“闭上你的臭嘴!”蔷薇将茶杯重重一搁,冷冷道:“你自甘下贱上赶着给人做妾是你的事,可别带上我!”
“我自甘下贱?往日你们是比我在郡主面前得宠,可如今还不是要来伺候我?我是主子,你是奴才,到底谁更下贱?都是一样的姐妹,凭什么绿柳能嫁将军,我就不能?”
菡萏忍无可忍,轻嗤一声,“真是好笑,你算哪门子主子?不过一个妾室,若不是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你以为薛老夫人会带你来赴宴?”
“大胆奴才!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找打!”飞燕说着扬手就要打人。
恰在此时,刘绰在李德裕的陪同下,正往冰务司和市舶司下属所在席位而来,将飞燕的话听了个满耳。
没等刘绰开口,跟在她屁股后面充当小迷妹的薛媛早已牢牢抓住了飞燕的手。
“谁啊,连我的事都敢管?”飞燕怒极转身。
“媛儿妹妹!”看到拦住她的人是薛媛后,飞燕心里发毛,“你怎么过来了?”
“谁是你妹妹?这是我表兄和表嫂的宴席,我想去哪就去哪儿,要你管?”
待看清薛媛身后的李德裕和刘绰后,她方才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强撑着行礼:“郡……郡主安好。二郎君安好。”
刘绰没有叫起,而是抬手,“啪”的一声,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了飞燕脸上。
满座皆惊。
飞燕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郡主……您……我如今可是薛家的人......”
“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这一巴掌,是打你忘恩负义。”
说着反手又给了飞燕一耳光,“这一巴掌,是打你攀了高枝便忘了根本,还敢在背后非议旧主。”
刘绰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更打你不识大体,在李府满月宴上,当着众宾客的面,撒泼弄性,丢的是薛家的脸面!”
薛媛连忙道:“二表嫂息怒,都是我们薛家管教不严。回去我便让兄长处置了她。”
飞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要啊,媛儿妹...”
闻言,薛媛眸色一寒,飞燕哪里还敢再去套近乎。
当即便转向扑跪到刘绰面前,“郡主,我错了,您帮帮我!我已经是薛大郎君的人了,求您看在我伺候多年的情分上,帮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
见刘绰不为所动,旁若无人地跟下属们客套过后就要走,她哭喊道:“郡主您不能这么对我!从前您眼里只有绿柳和菡萏,走到哪里都带着她们。好不容易等到绿柳嫁人走了,您还是看不到我!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们三个?”
说着,作势就要去抱住刘绰的腿。
“把人带下去!”李德裕哪敢让她碰到妻子,一把将刘绰护到怀中,柔声道:“你也累了,我先送你到后堂休息,等开席了再出来。”
刘绰轻轻摇头:“没事的,她到底曾是我的人,我该跟她谈谈。”
栖云居内,旧日主仆一跪一坐。
菡萏和蔷薇侍立在旁。
“飞燕,昔日在我身边,绿柳稳重,我多倚重她处理事务;蔷薇爽利,跑腿传话亦得力;菡萏心思细,管着我贴身衣物首饰。相较之下,你的差事或许确实轻省了些,是我考虑不周,未能将事务均分,让你觉得受了冷落,以致心生怨怼,最终行差踏错。这一点,我有疏忽。所以上次的事,既往不咎。”
飞燕愣住了,她没想到刘绰一个郡主会承认这点。
“然而,”刘绰话锋一转,“这绝非你背主求荣、心生妄念的理由!你们四个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一样的,我何曾苛待过你分毫?当初,你们两天一换班,是你跟蔷薇说更喜欢去饕餮楼表演歌舞,我才选择带绿柳和菡萏去衙门的。”
蔷薇忍不住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去表演得的分红多,她才抢着去!”
刚说完,就结结实实挨了菡萏一个肘击。
她不服气道:“菡萏姐姐你打我干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跟绿柳姐姐跟着郡主去过关中,九死一生,郡主偏宠你们一点是应该的。她又为郡主做过什么?凭什么要郡主倚重她?她还有脸惦记......”
听着昔日姐妹的抱怨,飞燕羞愧地低下了头。
刘绰轻咳一声,“今日之后,你我主仆恩义已尽。你在薛家是福是祸,皆看你自身造化,与我刘绰再无干系。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将那点小聪明用在歪处,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说完,刘绰不再看她,起身回到了宴席。
菡萏忙道:“来人,送飞燕娘子回薛府!”
立刻便有两个婆子上前,将失魂落魄的飞燕带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