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奴那番“为了别人去死,是最自私的行为”的言论,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众人死寂的心湖里,炸出了滔天巨浪。
礼铁祝懵了。
黄北北懵了。
常青也懵了。
他们看着那个被丈夫紧紧搂在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却又像一杆标枪般挺直了脊梁的女人,一时间,大脑集体宕机。
是啊。
她说的,好像……他娘的有点道理?
英雄的牺牲固然伟大,可留下来的烂摊子和无尽的痛苦,却要活人来背。
你死了,一了百了,成了传说,成了故事,成了天上那颗遥不可及的星星。
可活着的人呢?
他们得看着你的遗像,睡着你睡过的床,走着你走过的路,在每一个相似的场景里,被回忆的刀子反复凌迟。
他们得替你扛起你未尽的责任,替你孝敬你没来得及孝敬的父母,替你抚养你没能亲手带大的孩子。
他们得在每一个想你的夜里,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第二天还得挤出笑脸,告诉全世界,我很好。
这他妈的……凭什么啊?
礼铁祝想起了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兄弟,他一直以为,继承他们的遗志,随时准备步其后尘,就是最大的尊重。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错了。
带着他们的那份儿,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看着这片他们用命换来的土地越来越好,或许……才是他们更想看到的结局?
就在这时,那纯白得令人作呕的迷宫,发出了“嗡”的一声轻响。
仿佛一台被怼到死机的电脑,在经历了短暂的蓝屏之后,终于完成了重启。
那道神圣而冰冷的咏叹调,再一次响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它的声音里,似乎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优雅,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恼怒?
它绕过了姜小奴这个逻辑bUG,也跳过了礼铁祝、常青这些看上去就不好对付的硬茬。
它的目光,或者说它的“提问权”,精准地锁定在了队伍里那个最憨、最壮、看上去最好忽悠的目标身上。
商大灰。
一道柔和的光柱,从天而降,将他和怀里的姜小奴一同笼罩。
【你,商大灰,愿意为你挚爱的妻子姜小奴,和你视若生命的女儿芊芊,付出什么?】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陷阱,同样的不怀好意。
姜小奴的心猛地一揪,她刚想开口提醒,却被丈夫那铁塔般的身躯,更紧地搂住了。
商大灰抬起了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那三尊冰冷的石像,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媳妇,最后,他抬起那蒲扇般的大手,挠了挠后脑勺。
他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在考场上遇到附加题的小学生。
满脸都写着四个大字:这题超纲。
礼铁祝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坏了!
这迷宫学聪明了,知道搞“差异化精准打击”了。
跟姜小奴那种心思九曲十八弯的玩心眼,它玩不过。
现在它就找商大灰这种一根筋的,用最宏大、最光荣的“牺牲”叙事来忽悠他。
商大灰这脑子,怕是转不过这个弯啊!
他要是也来一句“我愿意为她们死”,那可就全完了!
“大灰兄弟,别……别上当!”礼铁祝急得东北口音都飙出来了,“这孙子给你下套呢!”
商大灰没理他。
他还在想。
他那颗简单的、由肌肉和“猪肉炖粉条子”构成的脑袋,正在进行着此生最复杂的一次运算。
付出?
啥叫付出?
他想起了大舅哥姜白龙。
大舅哥为了救妹子,把自己“付”出去了,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结果呢?
妹子天天看着星星哭,自己媳妇也差点跟着殉情。
他想起了妹妹商燕燕。
妹妹为了追随大舅哥的幻影,把自己“付”出去了,变成了一座石像。
结果呢?
她爹怎么办?她哥怎么办?她姐姐怎么办?
他想起了龚卫和井星。
一个为了义气,一个为了道理,也都把自己“付”出去了。
结果呢?
大家看着他们的石像,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块大石头,难受得要死。
商大灰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大道理。
他只有一个最朴素的逻辑链条。
俺死了→媳妇和娃没人保护了→她们会挨饿,会受冻,会被人欺负→她们会哭,会难过,会过得很惨。
俺活着→俺能打跑坏人,能挣钱养家,能给她们做好吃的→她们会吃饱穿暖,会笑,会过得开心。
这……这还用选吗?
商大灰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
他抬起头,对着那片虚无的、纯白的天空,用一种近乎于告解的、无比诚恳的语气,瓮声瓮气地说道:
“俺……俺不懂啥叫付出,也不懂啥大道理。”
他的声音很粗,很直,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
众人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答案。
“俺就知道……”
商大灰顿了顿,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憨气的虎目,此刻却清澈得像山间的泉水,倒映着怀里妻子的脸庞。
“俺要是没了,俺媳妇和娃,就得让人欺负。”
这句话,他说得无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间颠扑不破的真理。
“俺媳妇长得好看,俺不在了,肯定有坏小子惦记她。”
“俺家芊芊那么可爱,俺不在了,肯定有熊孩子抢她糖吃。”
“俺媳妇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俺不在了,冬天谁给她扛煤气罐?夏天谁给她修漏水的房顶?”
“俺不在了,她想吃猪蹄子了谁给她去买?她被人骂了谁替她骂回去?”
商大灰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的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充满烟火气的琐事。
没有一句豪言壮语,没有半点诗和远方。
全都是柴米油盐,全都是家长里短。
但这些话,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高高在上的咏叹调,似乎被他这番过于“接地气”的言论给整不会了,它沉默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更“高级”的答案。
商大灰没让它等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他思考的最终结论。
“所以,俺得活着!”
“俺必须得活着!活得壮壮的,活得久久的!活到牙都掉光了,也得活着!”
这一声怒吼,充满了野兽般的、原始的生命力,震得整个纯白的迷宫都嗡嗡作响。
然后,他抬起那双赤红的虎目,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能看到那个提问的“神”。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那笑容,充满了最纯粹、最野蛮的守护欲。
“谁敢动他们一下,”
“俺就干死谁!”
……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死寂。
如果说,姜小奴的答案,是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为爱牺牲”这颗华丽肿瘤,露出了里面自私、懦弱的内核。
那么,商大灰的答案,则是根本不屑于跟它辩论。
他直接抡起一把八百斤的开山大斧,对着这套虚伪的逻辑体系,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什么付出?什么牺牲?什么奉献?
滚犊子!
老子不跟你玩这套虚的!
老子的爱,很简单!
老子在,家就在!
老子活着,就是对她们最好的爱!
谁敢破坏这份爱,老子就用物理方式,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话糙,理不糙!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姜小奴“解构主义”的逻辑。
这是一种“存在主义”的守护。
它不关心定义的辩经,它只关心存在的本身。
我存在,故我守护。
我守护,故我爱。
简单,粗暴,却坚不可摧。
礼铁祝呆呆地看着商大灰,这个他一直以为只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的男人。
他忽然明白了。
牺牲,是一场绚烂的烟花,它在绽放的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叹,然后,归于虚无。
而守护,是一座沉默的大山。
它从不言语,从不炫耀,它就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自己厚重的身躯,为你挡住风,为你遮住雨,为你扛住所有来自外界的恶意。
烟花的伟大,是一瞬间的感动。
大山的厚重,是一辈子的依靠。
你愿意用一辈子的依靠,去换那一瞬间的感动吗?
礼铁祝在心里问自己。
答案,不言而喻。
黄北北捂着嘴,眼泪再次决堤。
她以前觉得,最浪漫的事,是爱人为自己献出生命。
现在她才明白,最浪漫的事,是那个笨拙的、不懂风情的、甚至有点烦人的男人,在你身边絮叨一辈子,为你扛一辈子的煤气罐,骂走一辈子欺负你的坏人。
常青的眼中,那片理性的冰湖,彻底融化了。
他所有的逻辑,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分析,在商大灰那句“俺就干死谁”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可笑。
是啊,守护的逻辑,还需要分析吗?
它就是本能。
是雄狮守护领地的本能,是老鹰守护雏鸟的本能,是每一个男人,刻在基因里,对家庭最原始的责任。
而姜小奴,在听完丈夫这番粗鄙却又霸道无比的宣言后,先是一愣,随即,那张挂着泪痕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踮起脚尖,在那张布满胡茬的、粗糙的脸颊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我的英雄,不是盖世的豪杰。
他只是一个会为了我,跟全世界拼命的……匹夫。
这就够了。
“嗡——嗡——嗡——”
就在这时,整个爱情迷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再是之前那种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震颤。
而是如同十二级地震般的剧烈摇晃!
纯白色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并且迅速蔓延!
头顶那片虚无的天空,仿佛被砸碎的玻璃,开始片片剥落,露出其后深邃而冰冷的黑暗。
那道神圣的咏叹调,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痛苦与不解的、气急败坏的尖啸!
它精心构建的、用“牺牲”和“奉献”堆砌起来的爱情神殿,被这对夫妻,用最朴素、最“自私”的人间烟火,给活生生拆成了危房!
姜小奴的“自私论”,是釜底抽薪,刨了它的理论根基。
商大灰的“守护论”,是野蛮冲撞,撞断了它的承重墙!
这神殿,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