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畔西的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如同一个欣赏着自己杰作的艺术家。
他看着在幻境中崩溃的黄北北和常青,就像看着两只掉进捕兽夹的兔子,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又可悲。
“看到了吗?”
他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柳叶刀,精准地在礼铁祝的心上划拉着。
“你们的痛苦,并非源于背叛本身。”
“而是源于,你们亲手搭建的期望,与现实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走到失魂落魄的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这就好像,你满心欢喜地订了一个米其林三星的顶级蛋糕,结果送来的,是一个被狗啃过的、路边摊卖的、馊了的窝窝头。”
“让你崩溃的,不是窝窝头难吃,而是你对那个顶级蛋糕的幻想,破灭了。”
“你们,一个想要童话,一个想要神话。可惜啊……”
何畔西摇了摇头,金丝眼镜下的双眸里,满是看穿一切的讥诮。
“人间,只容得下‘笑话’。”
说完,他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般,缓缓地从黄北北和常青身上移开,落在了队伍里剩下的三个人身上。
礼铁祝,一个满脸写着“老子跟你拼了”的东北莽夫。
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则显得格外……平平无奇。
商大灰,一个憨直的、眼神里透露着清澈愚蠢的壮汉,此刻正一脸懵逼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表情仿佛在问:咋回事儿啊?他俩咋还哭上了?饭点儿到了吗?
姜小奴,一个柔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女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像一朵被霜打过的、即将凋零的小白花。
何畔西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
在他看来,黄北北和常青,好歹还属于“有期望”的人,有期望,就有弱点,就能被击溃。
而眼前这对夫妻,一个像没脑子的傻大个,一个像心已死的活死人。
这种人,对婚姻大概连最基本的幻想都没有吧?
那岂不是……更容易被现实的残酷所吞噬?
就像一间本就破败的茅草屋,连推倒的力气都省了,只需要一阵风,就能让它散架。
“那么,接下来……”
何畔西的目光锁定了姜小奴和商大灰,他甚至懒得再说什么漂亮的开场白,只是轻轻地,又打了一个响指。
“啪!”
那道无形的,名为【婚姻的背叛】的波纹,再次扩散开来。
只是这一次,它没有去编织什么出轨、冷暴力的狗血剧本。
对付这种看起来就已经“认命”的人,何畔西决定用一种更高级,也更折磨的方式。
他要让他们看到的,不是婚姻的“意外”,而是婚姻的“必然”。
不是突如其来的死亡。
是凌迟。
……
幻境,如同一层灰色的雾,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姜小奴和商大灰。
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不再是恶臭的泥沼,而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甚至有些狭小的客厅。
墙上贴着女儿芊芊画的、歪歪扭扭的蜡笔画,沙发上堆着没来得及叠的衣服,空气中飘着一股饭菜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这是……他们的家。
未来的家。
姜小奴发现自己正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小学的数学练习册,眉头紧锁。
“芊芊!妈妈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个是进位!要加一!你怎么又忘了!”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
而在她对面,一个放大版的、穿着小熊睡衣的芊芊,正嘟着嘴,委屈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就是不会嘛……”
客厅的另一头,商大灰正穿着个大背心,半躺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大包薯片,“咔嚓、咔嚓”吃得正香,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里播放的动物世界。
“非洲野牛!嘿!这体格!真壮实!跟俺有一拼!”他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发出几声傻笑。
姜小奴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商大灰!你除了吃还会干什么!就不能过来辅导一下孩子功课吗!”
商大灰头也不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俺……俺这不是也在学习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你学什么了!”
“俺在研究这牛的肉质,看看哪个部位拿来炖土豆最好吃!”
“……”
姜小奴感觉自己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心肌梗塞。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亲生的,这是亲选的,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画面一转。
深夜的医院走廊。
商大灰的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姜小奴靠在墙上,满脸疲惫,手里捏着一张催缴费用的单子,上面的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商大灰蹲在旁边,抱着头,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大狗熊。
“媳妇儿,钱……钱又不够了……”他声音沙哑。
“我知道。”姜小奴的声音更哑,“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提前预支了,我哥……我哥留下的那笔钱,也快用完了。”
“那……那咋办啊?”商大灰六神无主。
“还能咋办?明天我去找我以前的同事借借看吧。”姜小奴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又要借钱啊……”商大灰小声嘟囔,“上次借的还没还呢……”
姜小奴猛地睁开眼,积压了多日的疲惫、委屈和压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那你说怎么办!那是你爹!不是我爹!我不去借,让他躺在这里等死吗!商大灰,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有点担当!除了会问‘咋办’,你还会说什么!”
商大灰被吼得一愣,一张糙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反驳道:“俺怎么没担当了!俺爹病了,俺不也天天在这儿守着吗!俺……”
“你守着有什么用!你能变出钱来吗?你能替他疼吗?你除了会在这里蹲着,还会干什么!”
“俺……”
商大灰“俺”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把头埋得更深了。
争吵,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然后又被浓重的消毒水味吞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幻境,像一部快进的、没有配乐的默片。
一幕幕,一帧帧,全是生活里最不起眼的鸡零狗碎。
为了一双扔在床上的臭袜子吵架。
为了过年回谁家而冷战。
为了他打游戏忘了接孩子而大发雷霆。
为了她买了一件稍微贵点的衣服而阴阳怪气。
幻境里的姜小奴,不再是那个温柔恬静的白月光,她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斤斤计较,变得像个被生活盘得包了浆的怨妇。
幻境里的商大灰,依旧憨笨,但那份憨笨不再可爱,而是变成了“窝囊”、“无能”、“不解风情”的代名词。
没有背叛,没有出轨,没有家暴。
有的,只是激情被柴米油盐反复熬煮后,剩下的一锅黏糊糊、油腻腻的、甚至有点反胃的粥。
它不致命,但它能让你日复一日地,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
这才是何畔西为他们准备的,最恶毒的地狱。
他要让他们亲眼看着,所谓的“爱情”,是如何在漫长而琐碎的岁月里,被磨损、被消耗,最后变成一种仅仅是“搭伙过日子”的、无可奈何的习惯。
他要让他们在幻境中,提前品尝到婚姻这杯温吞水,那令人绝望的、寡淡无味的味道。
……
幻境散去。
何畔西脸上的笑容已经准备就绪,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用最优雅的言辞,来为这对夫妻的“爱情”致上悼词。
然而,他预想中的崩溃、绝望、互相指责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泥沼之中,那两个人,只是静静地站着。
商大灰挠着他那颗大脑袋,脸上带着一种困惑又有点愧疚的表情,仿佛刚刚不是经历了一场地狱幻境,而是偷看了一部不该看的……家庭伦理剧。
而姜小奴……
她比之前更安静了。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眼睛,像一潭被冰封的深水,平静得可怕。
何畔西愣住了。
这剧本不对啊!
难道是幻境的剂量不够?还是说,这对夫妻的感情,已经淡薄到连看到未来如此不堪的景象,都无动于衷了?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姜小奴,动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丈夫。
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里,倒映出商大灰那张憨厚又茫然的脸。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这死寂的地狱里。
“哥。”
商大灰“啊?”了一声,像个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的学生。
姜小奴看着他,非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咱俩以后吵架,你得让我先说。”
“……”
全场死寂。
礼铁祝懵了。
何畔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商大灰挠了挠头,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那容量不大的脑子里,飞速回放着刚才幻境里那些吵架的片段。
好像……每次都是媳妇儿先吼他,然后他再顶嘴,然后媳妇儿就更生气了……
嗯,让她先说,说完,她说不定就没气了。
这逻辑,没毛病!
于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商大灰重重地点了点头,用一种许下神圣誓言般的语气,无比郑重地回答道:
“行。”
“噗——”
礼铁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不是,这什么情况?
这俩人是被地狱的魔气把脑子给烧坏了吗?
刚刚看的不是幻境吗?不是你们未来几十年吵得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悲惨生活吗?
正常人不应该是抱头痛哭,或者互相指着鼻子骂“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吗?
怎么到你们这儿,就变成了……“以后吵架你让我先说”?
这他妈是重点吗?!
重点是你们会吵架啊!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天翻地覆啊!你们的爱情完蛋了啊喂!
何畔西也彻底傻眼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精心准备了满汉全席的顶级大厨,结果客人尝了一口,只是平静地跟旁边人说:“嗯,盐放得有点多,下次让他少放点。”
这是一种比愤怒、比反抗,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无视。
一种从根源上,就否定了他整个地狱存在意义的无视。
“为……为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失态地问道,“你们看到了那样的未来!充满了争吵、琐碎、疲惫……那不是爱情!那是折磨!你们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
姜小奴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看着商大灰,看着他答应自己那个无理要求后,脸上露出的那种“俺真聪明”的憨傻笑容。
她的嘴角,在哥哥死后,第一次,微微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幸福,没有甜蜜,甚至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而礼铁祝,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看着眼前这对奇怪的夫妻,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响起了一段他老家东北,一个喝多了的、结了三十年婚的老大爷,喷着酒气跟他吹过的牛逼。
“啥他妈的爱情保鲜?狗屁!”
“过日子不就那么回事儿吗?”
“你刷碗我拖地,你放屁我捏鼻子,今天你骂我一句瞅你那b样儿,明天我怼你一句你个败家老娘们儿,吵完了,她说明天想吃锅包肉了,你还不得颠儿颠儿地跑去买?”
“能凑合一天是一天呗!”
“非要整那些没用的,又是玫瑰又是浪漫的,累不累啊?”
“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啊?!”
当时礼铁祝觉得这老大爷就是个不懂生活情趣的糙汉。
可现在,看着商大灰和姜小奴,他忽然觉得,这看似粗鄙不堪的话里,藏着一种他以前从未理解过的,最朴素,也最坚韧的……大智慧。
何畔西还在那里咆哮:“你们的爱情已经死了!你们只是在搭伙过日子!你们只是在凑合!”
他像一个抓狂的传教士,拼命想让眼前的异教徒承认自己的“罪孽”。
而这一次,回答他的,是商大灰。
这个憨直的汉子,终于从“媳妇儿为什么会提这种要求”的哲学思考中回过神来。
他听到了“凑合”两个字,又看了看身边的姜小奴,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道:
“不凑合,那咋整?”
“过日子,不就是凑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