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大灰那句“不凑合,那咋整”,像一记朴实无华的老拳,结结实实地捣在了地狱长何畔西的脸上。
没有法则碰撞的轰鸣,没有能量激荡的炫光。
只有一种,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士后,在跟人激情辩论宇宙的起源时,被一个路过的种地大爷问“这玩意儿能让俺家麦子多打几斤不”的,那种降维打击式的懵逼。
何畔西脸上的优雅笑容,碎了。
是真的碎了,像劣质石膏面具一样,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下面那张因极致的错愕和屈辱而扭曲的脸。
“凑合?”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们管那种充满了争吵、疲惫、算计和互相消磨的生活,叫‘凑合’?”
“你们看到了!你们的未来!你们会为了孩子的功课吵架,为了老人的医药费吵架,为了一双臭袜子吵架!你们的爱情会在柴米油盐里被炖成一锅馊掉的猪食!激情会褪色,浪漫会腐烂,最后只剩下麻木的习惯和无法摆脱的责任!”
“那不是凑合!那是活地狱!是凌迟!是对‘爱情’这两个字最大的亵渎!你们为什么不崩溃?为什么不绝望?!”
他像个抓狂的艺术家,指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质问着两个完全get不到他艺术在哪里的观众。
这感觉,比把他打一顿还难受。
这相当于你精心p了一张九宫格发朋友圈,配文“今天也是为绝美爱情落泪的一天”,结果下面唯一的评论是:“拼多多求个链接?”
礼铁祝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抽。
他寻思着,这哥们儿怕不是要被气出个道心破碎pLUS版。
人家小夫妻俩看完未来生活预告片,没闹离婚就不错了,还达成了“吵架你让我先说”的战略合作协议,这叫什么?这叫展望未来,提前进行风险管控。
你一个搞地狱KpI的,跟着瞎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商大灰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他那cpU过载的大脑还在处理“为什么吵架要让媳妇儿先说”这个世纪难题,对于何畔西的咆哮,他只能回以一个清澈而愚蠢的眼神。
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中,姜小奴,动了。
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商大灰那宽厚粗糙、还沾着泥点子的手掌里。
她的手冰凉,他的手温热。
像一块寒玉,落入了一捧燃烧的炭火。
她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第一次越过自己的丈夫,直直地看向了状若疯魔的何畔西。
“你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何畔西所有的咆哮。
整个地狱,为之一静。
“我们看到的,不是爱情的坟墓。”姜小奴一字一句,平静地说道,“而是爱情,本来的样子。”
何畔西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本来的样子?像一潭发臭的死水?像一具被啃食干净的骸骨?”
“不。”
姜小奴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了身边丈夫那张憨厚的脸上。
“像一个战壕。”
“战壕?”何畔西的笑声戛然而止。
“对,战壕。”姜小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过炮火洗礼后的,冰冷的清醒。
“婚姻,不是风花雪月的后花园,不是王子公主的游乐场。它是一个战壕,是两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在人生这场烂仗里,挖出来的一个能互相挡子弹、包扎伤口、分享半块干粮的地方。”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一锤一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被何畔西的幻境击溃的,对婚姻抱有完美幻想的常青和黄北北,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失神的双眼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光。
“你觉得,在枪林弹雨里,你会选一个什么样的战友?”
姜小奴看着何畔西,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是选一个会给你念诗、给你画画、跟你谈论星辰大海的人?”
“还是选一个,枪法准、跑得快、能在你中弹的时候,不嫌你血脏,背着你,一步一步把你拖出死人堆的人?”
何畔西的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套关于“期望与破灭”的精美理论,在“战壕”这个粗鄙的比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接地气。
“风花雪月,是奢侈品。它很美,但它不能挡子弹,也不能当饭吃。”
姜小奴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商大灰。
“我看中的,从来不是他会不会说情话,懂不懂浪漫,能不能给我买我喜欢的漂亮裙子。”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像一座山。
“我看中的,不是他现在对我有多好,而是我知道……”
她顿了顿,握紧了商大灰的手。
“天塌下来的时候,他肯定会站在我前头。”
商大灰似乎听懂了这句,他那不太灵光的脑子处理不了什么战壕、奢侈品的复杂概念,但他听懂了“天塌下来”和“站在前头”。
这不就是俺该干的事儿吗?
于是,他挺了挺胸膛,像一头被表扬了的熊,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还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发出了“砰砰”的闷响。
那意思很明确:放心,够厚,能扛。
这一幕,没有丝毫浪漫可言。
甚至有点傻。
可礼铁祝看着,眼眶却莫名其妙地有点发酸。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他的爸爸妈妈经常吵架,俩人从结婚一直吵到后来他爸爸去世,一辈子没说过一句“我爱你”。
他爸嫌他妈做的饭不好吃,他妈嫌他爸经常喝大酒。
可有一年冬天,他妈妈半夜犯了急病,零下三十度的天,摩托车打不着火,他那个喝得醉醺醺的爸,二话不说,套上棉袄,用一辆破板车,硬是把他妈拉了十几里地,送到了天城最大的医院。
回来之后,他爸那张被冻成紫色的糙脸上,挂着冰碴子,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骂骂咧咧:“操他妈的,差点没给老子冻死,这败家娘们儿,下回再犯病,说啥也不管了!”
可第二天,他又颠儿颠儿地跑去给刚出院的老婆子炖鸡汤去了。
那不是爱情吗?
如果那不是,什么才是?
礼铁祝忽然懂了。
何畔西这个地狱之主,就像一个只吃米其林、从没下过厨房的所谓“美食家”。
他懂得一切关于美食的理论,懂得什么叫分子料理,什么叫低温慢煮,他能把“爱”这道菜的色、香、味分析得头头是道。
但姜小奴和商大灰,他们是真正过日子的人。
他们知道,过日子不是品鉴艺术品,过日子是做饭。
是系上围裙,走进那个满是油烟味的厨房,把那些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土豆、白菜、猪肉,用最笨拙的手法,做成一锅能填饱肚子、能暖身子的热乎菜。
那锅菜,可能摆盘不好看,可能味道不够精致,甚至可能有时候盐放多了,有时候火开大了有点糊锅。
但它,能让你在饥肠辘辘的寒夜里,活下去。
何畔西贩卖的,是“爱情”的幻梦。
而姜小奴守护的,是“婚姻”的契约。
“婚姻的本质,不是爱情,是联盟。”
姜小奴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词。
“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签订的一份终身互助协议。我们共享资源,共担风险,共同抚育后代,共同对抗人生这场操蛋的游戏。”
“爱情,只是这份协议的附加条款,是锦上添花。有,很好。没有,协议依然有效。”
“因为协议的核心,不是‘我爱你’,而是‘我负责’。”
“我负责在你生病的时候给你端水喂药,你负责在我害怕的时候把我护在身后。我负责操心柴米油盐,你负责去扛更重的煤气罐。我们吵架,我们冷战,我们互相嫌弃,但我们谁都不会在对方被生活揍得爬不起来的时候,转身就走。”
“因为我们是战友,是合伙人,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死了,我也活不好。我不好,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就是我们的‘凑合’。”
“一种不求情深似海,但求不离不弃的凑合。”
“你这种连饭都没做过的人,又怎么会懂?”
姜小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无情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何畔西的脸上。
他引以为傲的地狱法则,他精心构建的绝望美学,被这套来自人间最底层、最泥泞、最粗糙的生存逻辑,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对方用一口“猪肉炖粉条子”的大铁锅,哐哐哐地砸个稀碎。
“不……不对……这不对……”
何畔西失魂落魄地后退着,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眼神涣散。
他那斯文败类的优雅荡然无存,像一个信仰崩塌的神父,嘴里喃喃自语。
“爱是纯粹的,是激情的,是独一无二的……怎么能是……怎么能是协议……是责任……是联盟……”
他想不通。
他永远也想不通。
一个把爱情当成艺术品来仰望的人,怎么能理解那些把爱情当成窝窝头来啃,只为了活下去的人?
看着他那副快要被cpU干烧了的模样,礼铁祝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这孩子,让两口子给整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