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像一匹浸透墨汁的棉布,沉甸甸压在京城西市的废弃仓库顶上。檐角那枚生锈的铁马在风里发不出声响,倒有只黑猫踩着墙沿走过,爪尖勾落的墙皮簌簌掉进砖缝——那里正蜷缩着一个人。
沈砚之把脸埋进粗布斗篷,透过墙洞数着仓库里摇曳的烛火。三盏油灯,七个人影。穿玄色短打的汉子正用匕首在木桌上刻字,木屑混着油星子溅在地上,他对面的灰衣人突然按住刀柄:确定是初三夜里?
吏部尚书每月初三必去城南慈云寺。沙哑的声音从阴影里滚出来,像磨盘碾过碎石,那老东西近年查贪腐查得紧,不除了他,咱们这条线迟早要断。匕首猛地钉进桌面,三天后三更,寺外那棵老槐树下,用弩。
沈砚之的指甲掐进掌心。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混着远处更夫敲梆子的余响。他看见灰衣人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露出半截淬了蓝汪汪毒汁的弩箭。
突然,仓库门一声被风撞开,烛火骤然矮下去半寸。七道目光齐刷刷扫向门口,沈砚之屏住呼吸,看着那只黑猫受惊般窜过空地,撞翻了墙角的陶罐。
废物!玄衣汉子啐了口,重新坐回火堆旁。沈砚之趁机缩回脖子,贴着墙根往后退。斗篷下摆扫过砖堆时,一块碎砖突然滚落,在寂静里传出清脆的回响。
仓库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他转身钻进旁边的胡同,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雨丝不知何时飘了起来,打湿的青石板滑得像抹了油。沈砚之摸出腰间的铜哨,却在吹出口的前一刻顿住——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停了。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带着铁器冰冷的腥气。他攥紧袖中那枚刻着字的玉佩,这是三天前那个瞎眼老乞丐塞给他的,只说初三夜里,慈云寺有血光。晨钟撞破薄雾,慈云寺的飞檐如游龙隐现。青灰色殿宇浸在乳白的岚气里,疏疏落落的光影从樟树叶间筛下,在石阶上碎金般晃悠。穿海青的僧人持竹帚扫过青苔,沙沙声漫过门槛时,香炉里积着昨夜的余烬,几缕新烟正蜷着腰,缠上大雄宝殿的匾额。殿内药师佛垂目微笑,琉璃灯在风里轻轻摇晃,将衣袂上的金线抖成流动的星河。檀香混着檐角铜铃的清响,在梁间打着旋儿,酿成一味叫做“空”的禅意。忽有檐角铁马轻轻一颤,像是被这满寺的寂静惊醒,将“慈云”二字抖落在石阶前的水洼里,漾开一圈圈含着佛光的涟漪。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冰冷的薄膜,覆盖在太平间的每一个角落。林秀芝的手指抚过金属停尸床的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的丈夫陈建军就躺在那层薄薄的白布下面,昨天车祸的消息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刺穿了她的世界。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心脏被掏空的钝痛。她俯下身,想最后一次听听他胸膛里是否还有一丝余温,尽管她知道那是徒劳。
就在这时,白布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叹息的声响。林秀芝猛地直起身,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太平间里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白布。几秒钟后,那白布的边缘,靠近陈建军手指的地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林秀芝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鼓。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距离白布还有几厘米,又猛地缩了回来。是她太想他了,出现了幻听和幻觉吗?她用力眨了眨眼,视线却无法从那处移开。
又一声微弱的呼吸声传来,这次更加清晰。白布下的胸膛,似乎有了极其轻微的起伏。林秀芝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不顾一切地掀开了白布。
陈建军的眼睛,那对她以为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此刻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翕动着。他的嘴唇微微张合,发出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秀……芝……”
林秀芝捂住嘴,一声压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扑过去,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那只手却在她的掌心,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建军!建军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冲击着她几乎崩溃的神经。
陈建军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神涣散,带着刚从深海中挣扎上岸的迷茫和虚弱。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微弱:“我……这是在哪儿?好冷……”
林秀芝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次,却是混合着极致的喜悦和后怕。她紧紧抱着他虚弱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遍遍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你回来了就好……”太平间的冰冷,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失而复得的温度彻底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