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的第一个清晨,六点半的阳光准时穿过厨房的窗纱,在李素琴的眼睑上跳跃。她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匆忙起床,赶在七点前到学校监督早自习。但她依然在这个时刻醒来,三十多年的生物钟比任何闹铃都更可靠。
她在屋里慢悠悠走了两圈,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膝关节。客厅的挂钟滴答作响,伴着她轻微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丈夫老周还在睡,轻微的鼾声从卧室传来。这是他们结婚四十年来,第一次不必在清晨匆忙分别——他去工厂,她去学校。
厨房里,小米和南瓜在灶台上闪着温润的光泽。她知道儿媳陈琳胃不好,医生说要多喝粥养胃。她仔细淘米,将南瓜去皮切块,看着它们在锅里慢慢翻滚,渐渐交融成金黄色的粥羹,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七点多,儿子周明和儿媳陈琳准备出门上班。陈琳穿着新买的职业装,脸上还带着初入职场的新鲜感。
“妈,我们走了,您一个人在家闷不闷?”陈琳一边穿鞋一边问。
李素琴从厨房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汤勺:“有什么闷的?我自在着呢。晚上想吃什么?我一会儿去买菜。”
“随便,您做什么我们都爱吃。”周明在妻子额头亲了一下,拎起公文包匆匆出门。
门合上的声音在房间里轻轻回荡。李素琴站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退休第三天,她开始摸索属于自己的节奏。
她将阳台的小桌子摆开,铺上从前教学生用的旧字帖。墨香在晨光中淡淡弥漫,毛笔在她手中稳当有力。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楷书的气韵在纸面上渐渐成形。写累了,她就坐在窗边的旧藤椅里,捧起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散文集。那些熟悉的文字像老友般亲切,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安静的上午。
楼下传来阵阵谈笑声,是小区里的老姐妹们已经聚在一起聊天了。李素琴偶尔能从窗口望见她们围坐在石凳上,手里打着毛线,嘴里不停说着什么。有一次,她听见张婶的大嗓门穿透玻璃窗:“我家孙子这次数学考了满分!老师都说他聪明...”
李素琴轻轻合上书,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是不喜欢与人交往,只是更享受这份独处的宁静。
几天后的周末,陈琳休年假在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妈,楼下那么多老人坐在一起聊天多好呀,时间过得也快!您整天呆在家里,不闷吗?”
李素琴当时正蹲在厨房择青菜,指尖还沾着水珠。她抬头冲儿媳笑了笑,手里的动作没停:“聊天哪是轻松事?你没听见楼下张婶她们聊的?无非是张家孙子考了多少分,李家儿媳又买了啥牌子的包,说来说去都是比着来,听多了心里堵得慌。”
陈琳那时候刚嫁过来没多久,还觉得婆婆太“孤僻”。她自己的母亲退休后参加了三个舞蹈队、一个合唱团,每天忙得比上班时还热闹。相比之下,婆婆的生活方式让她有些不解,甚至隐隐担心。
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陈琳才第一次窥见婆婆“宅”生活中的门道。
那天她午睡醒来,看见婆婆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捧着粉白色的毛线团,两根银针上下翻飞,已经织出了一小片细腻的花样。
“妈,这是给谁织的?”陈琳好奇地问。
“给小宝贝的,”李素琴眼睛笑得弯起来,“上周她说想要件粉色的小毛衣,我得趁着天好织完,不然等天冷了就穿不上了。”
陈琳凑近细看,毛线柔软亲肤,针脚密实匀称,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阳光透过阳台的纱帘照进来,在婆婆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边。三岁的女儿在客厅地毯上玩积木,时不时举起作品向奶奶炫耀。婆婆总是及时给予回应,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那一刻,陈琳忽然觉得,这幅画面比楼下的任何热闹场面都更加生动温暖。
李素琴的退休生活有着自己的韵律。每周一、三、五早晨去买菜,周二、四倒垃圾时顺便取快递。她总是选择人最少的时间去,避免不必要的寒暄和比较。菜市场的小贩们都认识这位说话温和、从不讨价还价的老师,时常多给她搭根葱或添把菜。
“李老师,今天的花生很新鲜,买点回去煮粥吧?”卖杂粮的老赵热情地招呼。
李素琴笑着点头:“来半斤,再看看小米。”
她仔细挑选食材,心里盘算着一家人的口味:老周喜欢红烧肉,儿子爱吃清蒸鱼,儿媳胃不好要多喝汤,小孙女最近有点咳嗽,得炖个梨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周后,楼下的王阿姨终于忍不住上门来约了。
“李老师,小区门口的棋牌室三缺一,来凑个手吧?”王阿姨嗓门洪亮,站在门口就能听见整栋楼。
李素琴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歉意地笑笑:“家里炖着汤呢,走不开,下次吧。”
过了几天,王阿姨又来了,说广场舞队新学了个队形,缺人凑数。
“我这老腰不行,扭不动了。”李素琴扶着腰,表情恰到好处地为难。
等王阿姨走后,陈琳关心地问:“妈,您腰真的不好啊?要不要去看看?”
李素琴这才悄悄跟儿媳交底:“不是腰的事,是打牌容易起争执,上次李姨和赵叔就因为一把牌吵得脸红脖子粗;广场舞队也不省心,今天这个说领队偏心,明天那个说音乐声音太大,我懒得掺和这些事。”
陈琳恍然大悟。原来婆婆不是孤僻,而是清醒。
最让陈琳感触的是某个加班晚归的夜晚。那天她忙到七点多才下班,又遇上堵车,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整栋楼灯火通明,家家户户传来电视声和谈笑声。
她拖着疲惫的步伐爬上楼梯,心里盘算着是煮泡面还是点外卖。然而推开家门,却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婆婆坐在餐桌旁,戴着老花镜读报纸。桌上扣着几个碗,旁边放着一杯温水。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李素琴起身,揭开碗盖,糖醋排骨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下午去买了新鲜肋排,炖了两个多小时,应该很烂了。”
陈琳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这才明白,婆婆不是不合群,而是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真正重要的人和事上。
随着时间推移,陈琳越来越理解婆婆的生活方式。她发现婆婆虽然不爱扎堆聊天,但对小区里每个人的情况都心中有数。楼下的张婶孙子要中考了,对门的刘姨腿疼老毛病又犯了,后楼的赵叔家添了个重孙子...这些信息都是婆婆在买菜、倒垃圾的路上自然而然地了解到的,从不刻意打听,也不会到处宣扬。
李素琴的日常生活充实而有规律。早晨写毛笔字、看书,中午小憩片刻,下午有时织毛衣,有时研究新菜谱。傍晚老周散步回来,她会给他泡杯茶,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偶尔交流对时事的看法。老周常说,退休后反而比工作时更多了解了妻子的内心世界。
周末时,小孙女会被接过来住。李素琴会把孩子的涂鸦作品贴在冰箱上,有亲戚朋友来时就自豪地展示:“看我孙女画的太阳,比课本上的还好看!”她教孩子背唐诗,不是机械地记忆,而是把诗句编成小故事。孩子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奶奶,为什么‘白日依山尽’呀?”三岁的小脑袋里装满好奇。
“因为太阳公公工作了一天,累了,要躲到山后面睡觉啦。”李素琴耐心解释,眼神里满是慈爱。
陈琳有一次和同事聊起婆婆的生活方式,同事直言不讳:“你婆婆是不是太不合群了?这样容易与社会脱节。”
陈琳却想起那个加班晚归的夜晚,桌上的糖醋排骨和守候的灯光。她微笑着回答:“不,我婆婆不是不合群,是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跟风、不盲从,把退休后的时光过得既安稳又舒心。这种清醒,比多少热闹都珍贵。”
渐渐地,陈琳甚至开始向婆婆学习。她减少了一些无谓的社交,周末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她发现,当生活删繁就简后,反而更能看清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深秋的一天,李素琴终于完成了那件粉色的小毛衣。她仔细叠好,放在一个精致的纸袋里,等周末孙女来时给她一个惊喜。
窗外,楼下的老太太们依然聚在一起聊天,声音随风隐约传来。李素琴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嘴角带着平和的笑意。她转身回到书桌前,铺开宣纸,蘸墨挥毫,写下四个大字:
清欢度日。
墨迹未干,老周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一本新买的食谱:“素琴,你看这个,冰糖炖梨的新做法,对咳嗽特别好。咱们小宝贝不是有点咳吗?”
李素琴接过书,老花镜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好啊,我正想着明天做呢。你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这对老夫妻身上,温暖而静谧。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和人群的喧哗,但那些都与他们无关。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有着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幸福。
李素琴不是不合群,她只是早早明白了:真正的清醒,在于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敢于不要什么。而退休后的安宁岁月,正是这种清醒最好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