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梅和李晓燕的友谊,可以追溯到穿开裆裤的年纪。四十年过去了,两人还时常开玩笑说,她们比彼此的丈夫都更了解对方。
那个周六下午,晓梅推开晓燕家门时,熟悉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那是晓燕最喜欢的香薰味道。客厅里,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晓燕刚泡好的普洱茶上,雾气袅袅。
“快进来,就等你了。”晓燕拉着晓梅的手在沙发上坐下,顺手递过一个茶杯,“明前龙井,特意给你留的。”
这样的周末茶话会,几乎成了她们半生来的固定仪式。从少女时代分享初恋的秘密,到婚后倾诉婆媳关系的烦恼,再到一起探讨如何应对青春期的孩子,她们无话不谈。
晓梅抿了口茶,清香沁入心脾。她舒服地靠在柔软的沙发垫上,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在。
“俊杰又出差了?”晓燕问起晓梅的丈夫。
“可不是嘛,这一去就是半个月。他们单位最近接了个大项目,他是负责人,忙得连儿子生日都给忘了。”晓梅叹了口气,不假思索地继续道,“小辉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班主任上周又找我谈话了。这孩子,一上高中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说几句就摔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晓燕倾身过来,轻轻拍了拍晓梅的手背:“青春期都这样,我家那个前两年不也一样?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
两人就这样聊着,从孩子的教育到工作中的烦恼,再到家庭生活的细碎。晓梅一如既往地敞开心扉,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晓燕,包括丈夫单位的人事变动、领导的偏好、甚至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些小矛盾。在她看来,这些憋在心里的话只有对晓燕说出来,才感觉轻松一些。
几周后,单位下达了下乡任务——去偏远的河西镇驻点三个月。这个任务没人愿意接,领导找晓梅谈话时,她本来想拒绝,但考虑到这是晋升前的必要基层经历,犹豫再三还是接了下来。
接到通知的当天晚上,晓梅就给晓燕打了电话。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单位派我去河西镇下乡三个月。”
“河西镇?那么偏远的地方?你怎么答应去了?”晓燕在电话那头惊讶地问。
“想想也不是坏事,积累点基层经验。就是小辉和他爸在家,我有点不放心。”
“你放心去吧,家里有事我帮你照应着。”晓燕一如既往地贴心。
下乡前的周末,两人照例在晓燕家聚会。那天晓燕做了晓梅最爱的糖醋排骨,两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又说了许多体己话。晓梅甚至把对单位某个同事的不满也倾吐出来,晓燕则分享了她亲戚家的一些私事。
然而,这次聚会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晓梅注意到,当她提到自己可能因为这次下乡经历而获得晋升机会时,晓燕的笑容有瞬间的僵硬。但这一闪而过的细节很快被愉快的谈话氛围掩盖,晓梅也没往心里去。
下乡的日子艰苦而枯燥。河西镇交通不便,网络信号时好时坏,晓梅每晚和家人的视频通话都断断续续。更让她焦虑的是,丈夫来信说儿子最近经常晚归,成绩又下滑了。
一个难得的周末,晓梅得以回城休息两天。她约了晓燕在常去的咖啡厅见面,想好好跟她倾诉下乡的艰辛,也了解一下儿子最近的情况——晓燕家离她家只隔一条街,应该知道些近况。
咖啡厅里,晓梅搅拌着面前的卡布奇诺,泡沫慢慢消散。她看起来疲惫不堪,眼圈泛黑。
“乡下条件太差了,住的宿舍连热水都不稳定。工作也比想象中难做,当地干部不太配合...”晓梅絮絮叨叨地说着,却没注意到晓燕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当晓梅提到一次下村走访时差点被野狗咬伤的经历时,晓燕突然打断了她:“当初我就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接这个任务?明明好些人都不愿意去,你偏要出这个风头。”
晓梅愣住了,搅拌咖啡的手停在半空。这不是她熟悉的晓燕——那个总是支持她、理解她的闺蜜。
“我不是出风头,这是工作安排...”
“得了吧,”晓燕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不就是想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好早点升职吗?可惜啊,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功劳谁看得见?”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晓梅内心最隐秘的担忧。她确实是为了晋升才接受这个任务的,但这个动机她只跟晓燕一人透露过。
晓梅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裂开了缝。她紧紧握住咖啡杯,指节发白:“有的人想去还去不了呢!至少我还在工作,不像有些人,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
话一出口,晓梅就后悔了。她知道晓燕因为要照顾上高中的儿子,已经三年没上班了,这是晓燕心中的一根刺。
晓燕的脸色顿时变了,她冷冷地看着晓梅,眼神里的寒意让晓梅不寒而栗。
“是啊,我是闲在家里,比不得你这种女强人。”晓燕站起身,拿起包,“谢谢你的咖啡,我先走了。”
那天之后,晓梅试图打电话道歉,但晓燕要么不接,要么简短地说几句就挂断。三个月下乡结束回来后,两人的关系已经降到了冰点。偶尔在小区碰面,也只是礼貌性地点头问好,话题仅限于天气和季节变化。
晓梅心里明白,有些东西一旦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轻易地向别人敞开一切,包括那些本应深藏心底的秘密。
时光荏苒,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晓梅和晓燕依然生活在同一个小区,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晓梅学会了把心事藏在心底,即使是与丈夫俊杰,她也开始有所保留。
2018年春天,晓梅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购买第二套房产。这是一处位于城西新区的高档住宅,面积比现在的家大将近一倍,小区环境优美,配套设施完善。
签完购房合同的当晚,晓梅兴奋得难以入眠。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第二天就给二姐林晓兰打了电话。
“二姐,我们又买了一套房!就在西区那边,离你家不远。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晓兰平淡的声音:“哦,是吗?那恭喜了。这周末吧,周六下午我有空。”
周六那天,晓梅早早在新房门口等候。这是她第一次以业主身份站在这里,心中满是自豪。这套房子花光了他们多年的积蓄,还背上了不少贷款,但她觉得值——为了儿子将来的婚姻,也为了投资升值。
晓兰准时到了,她穿着一身深色职业装,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晓梅热情地迎上去,挽着姐姐的手臂。
“姐,你看这小区环境多好,绿化率百分之三十五呢!那边还有人工湖和健身广场...”
晓兰默默跟着妹妹参观,从花园到健身房,再到地下停车场,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变化。
打开新房门的瞬间,晓梅忍不住激动地说:“看这客厅,朝南的,全天有阳光!四室两厅两卫,一共一百五十平。我们打算把主卧和次卧之间的墙打掉,做成一个套间...”
晓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装修计划,却没注意到姐姐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当她说到准备用进口大理石铺客厅地面时,晓兰突然打断了她。
“你就不应该买这房子。”
晓梅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你就不应该买房子。”晓兰重复道,语气冷硬,“现在房价这么高,政策又紧,你们这是盲目投资。”
晓梅感到一阵刺痛,她试图解释:“可是小辉马上就大学毕业了,将来结婚总要新房...而且这个地段,升值空间很大...”
“升值?”晓兰冷笑一声,“你知道现在经济形势多差吗?你们两口子就是普通工薪阶层,背这么多贷款,万一哪天有人下岗了怎么办?”
晓梅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想起五年前,晓兰家在市中心买下第二套商铺时,自己是如何为她高兴,还特意送了贺礼。当时晓兰家的经济条件并不比现在的她家好多少,为什么轮到她自己买房,就成了“不应该”?
“姐,你买第二套商铺的时候,我不是也支持你吗?”晓梅轻声问。
“那不一样!”晓兰提高了声音,“我们买商铺是投资,你们这是...是盲目跟风!”话一出口,晓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晓梅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新房里,刚才的喜悦和自豪荡然无存。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慢慢走到窗边,看着姐姐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关于投资风险的理性担忧,而是赤裸裸的嫉妒。即使是亲姐妹,也难以坦然接受对方过得比自己更好。
那天晚上,晓梅失眠了。她想起与晓燕的决裂,又想起今天与姐姐的不欢而散。这些年来,她总是毫无保留地与身边的人分享生活,无论是喜悦还是烦恼。但现在她明白了,有些喜悦是不能分享的,因为它们会刺痛别人;有些烦恼也是不能透露的,因为它们可能在某天变成伤害你的武器。
一周后,晓梅回父母家吃饭。饭桌上,晓兰对她态度冷淡,只有当晓梅说起新房子的各种“缺点”——公摊面积大、物业费贵、离市中心远时,晓兰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一些。
晓梅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她不再试图解释买房的决定,也不再提及新房的优点,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听着家人闲聊。
回家的路上,丈夫俊杰察觉到她的低落,轻声问:“怎么了?今天在饭桌上都没怎么说话。”
晓梅望着车窗外流转的灯火,幽幽地说:“以后家里的事,少跟别人说吧,哪怕是自家人。”
俊杰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多问。
第二天上班,同事小张兴冲冲地跑到晓梅办公室:“梅姐,听说你家在西区买了新房?那边现在可火了!多大面积的?多少钱一平买的?”
若是从前,晓梅会热情地与同事分享这一切。但今天,她只是淡淡一笑:“就是普通住宅,没什么特别的。”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
小张悻悻地走了,晓梅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终于明白,保持适当的边界感,不是冷漠,而是给自己和他人都留一份舒适的空间。
周末,晓梅独自去新房监督施工。工人还没到,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想象着未来这里将摆放的家具、装饰的画作、阳台上的绿植。这是她的家,她的避风港,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
她走到窗前,远处是晓兰家住的小区。那些高矮不一的楼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人与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必太远,也不必太近。
晓梅想起小时候,她和晓兰睡在一张床上,夜里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那时她们以为,姐妹之间永远不会有秘密。而现在,她们依然关心彼此,却不再分享所有的喜悦和烦恼。
这或许就是成长吧,晓梅想。不是疏远,而是懂得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都有不愿被触碰的软肋。
手机响了,是晓兰发来的短信:“妈说你这周没去她那儿,没事吧?”
晓梅看着短信,微微一笑。她回复道:“没事,周末监工太累,下周去看妈。”
她没有提及新房的最新进展,也没有询问姐姐的近况。有些话不必说尽,有些心事不必摊开。就像这新房子的窗户,透明却坚固,既能让阳光照进来,又能把风雨挡在外面。
远处,朝阳正从城市的天际线上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新房的落地窗上。晓梅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恰到好处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