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不知……”
苏遮月在屋外时不过惊慌一瞥,如何敢去细看,即便是真瞧清了,这般私密之事,她也绝难诉之于口,这时只将手绞紧了,涨红了一张脸,声音细如蚊蚋。
元宝见她不答,还要再行催问,却被那宫监笑着一抬手,轻飘飘地叫止了,
“行了,不愿说就不说好了。”
他不知苏遮月羞赧,只当她不愿说便是及不上了,心里甚至起了几分得意,执了一双银箸,帮苏遮月夹起菜来,
“来,尝尝这个炙血肠,这可是北地的特色,滋味好极了,寻常地方吃不到呢!”
苏遮月抬起头,只见这宫监夹到她面前的,是一根深红色的粗大肉肠,约莫半臂长短。烛光之下,肠衣上的油脂满得几乎都要滴下来。
苏遮月慌忙端起碗碟,接在碗里,应声道:
“多谢大人……”
不知是否是方才一问的缘故,叫她多了心,此刻苏遮月见着这肉肠,隐隐有些作呕的感觉。
只是这宫监偏这么看着她,显然无法拒绝。
苏遮月只能慢慢夹起来,迫着自己,咬了下去。
却说这炙肉肠外头瞧着油腥,但咬下去并不腥膻,似乎加了一些异域的香料,十分鲜美,肠衣紧实,馅肉软嫩,苏遮月一口下去,不仅不再恶心作呕,还被勾出了些食欲。
边上元宝被这宫监招手唤到身旁,耳语了几句,便匆匆出了门。
烛火幽幽,将人影照到白墙上。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咀嚼咽食的声音。
苏遮月是吃到一半时才感觉寂静得有些怪了,忽一抬眼,便见那宫监正盯着她,眼里闪着灼灼的怪异的光。
苏遮月一个晃神,岔了气,肉馅堵在喉咙里,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那宫监见她咳嗽,忙叫小仆拿了茶水来:“哎哟,慢慢吃,着什么急呢!那儿还有许多呢!”
苏遮月一眼望去,只见那白玉制成的盘里高高堆起,约莫还有十来根血肠,边上还堆了三盘,她当下骇然,难道这些都要她一个人吃完吗?
莫不是某种折磨人的新法子?
苏遮月吃得心惊胆战,也无暇品味,只想着该如何解脱,不料过她吃完一根后,那宫监竟没有逼她继续吃,反而用帕子擦了擦唇,起身道,
“行了,你继续吃吧。”
他这随性一走全无预料,苏遮月立生疑惑,跟着追眼望去,见那宫监绕到了一扇屏风后头。
那是一人高的屏风,落地摆设着。
屏风上绘的是张美人图,画中的仕女身着旧时歌姬装束,身在花园中,仰头望着一轮明月,正好一缕浮云飘过,将皎洁的圆月遮蔽。
按画意应当是东汉貂蝉的拜月图。
可此刻上面的貂蝉没了面孔,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圆圆的孔洞,像是后来为人特意裁去的。
整张屏风薄薄一层,后头的灯烛透出光来,隐约可以见到那宫监走动的身影。
“娘子在瞧什么?”
边上小仆冷不丁出了一声。
他童子身段,苏遮月回过眼时正好与他视线齐平,猛然间四目相对,不觉一惊,
“没,没什么……”
苏遮月不敢再张望,低下头,就这么神思不属地吃完了一顿饭。
待放下碗筷,再抬头时,苏遮月忽然发觉屏风后头已经没了人的身影。
那宫监不在了。
何时走的,苏遮月自觉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这时那小仆在边上出声道:“娘子既用完了膳,我便送娘子回去。”
回去?
苏遮月犹疑着问道:“今夜大人带我来此,只是为了……请我吃这一顿饭么?”
如此周折一夜,似乎不合常理。
小仆并不答话,只将手一伸,在前头作了个引路的姿势,“娘子请。”
夜色漆黑,送苏遮月来的那顶轿子还留在院子中,两名轿夫也在边上候着。
小仆领着苏遮月走上前,后头轿夫抬了轿杠,向前倾斜,小仆掀了帘子。
苏遮月坐了上去。
这一回,那小仆将她送上轿后,却没再跟着走。
苏遮月将帘掀开一角,只见那小仆站在台阶下,那院子树高草深,半数掩在黑暗中,树影幢幢,将他的脸、身子慢慢隐没了。
轿子是打院子边侧小门出去,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转出几条小巷后,开始沿着一条河道走。
苏遮月打帘望着,新京虽有夜市,但这处似非商市热闹地界,此刻也卖货郎叫喊走动,自河上隐约又升起了些雾,夜里瞧着空茫茫的。
她不免回想起陈四死的那夜,也是这样的光景。
一想到陈四,那浮肿丑陋的尸头便从她脑海里浮现,苏遮月心头一阵寒悸,不敢再看,落下了帘子。
轿子依旧平稳行着,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一道横桥边。
那两名轿夫抬了轿,往桥上走去,前后两人一上一下,轿子不免晃动起来。
苏遮月在轿子里向后靠去,身形不稳,她一时在想来时也走过这条路么?
正疑惑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哭声,一时幽咽低啜,一时悲切哀嚎。
苏遮月听得女子的哭声,打开帘子,望将出去。
然而桥面空空如也,除了她这一顶轿子,并没有他人。
那这哭声是从哪里来的?
苏遮月的后背蓦地爬上了一些寒意,这时忽然听得那哭声又起,方向却像是从下方传来的,苏遮月不由一愣,伸长脖子探出轿窗,这才看到原来河道上驶来一只船。
那哭声原是从船上传来的。
苏遮月见那船身不大,也无船篷。
船上站着一些人,都戴着高高的丧帽,穿着斩衰麻衣,有妇人跪倒在地,扶灵在哭。
原来是出丧的船,难怪会哭得这般悲痛。
船头挂了几面白色的经幡,有人烧着火盆,另有人在洒纸钱,为风一吹,飘飘荡荡。
此刻离天亮还有些许时辰,此间向来也有天明前出丧的旧俗,只是苏遮月从前并没有见过坐船出丧的,想是此地河道众多,故而习俗不同。
终是对亡者敬重,苏遮月便打算盖下帘子,不再张望,然而便是在这一刻,她忽的瞧见那风将经幡一展,显出一个「齐」字,叫她一怔。
苏遮月不由睁了眼,仔细望去——
却是没看错,真的是齐字。
齐家的丧船?苏遮月心下惊异,扒着轿窗,再往那些船上的人看去,正好那船是往桥下走的,行至近处,苏遮月借着灯笼的光,正瞧见那跪在灵柩边的妇人。
不是袁珂又是谁?
她见袁珂哭得哀痛欲绝,身形颓然,左右都叫人扶着,右边一人穿侍女服,像是必祺,给她在擦拭眼泪。
苏遮月心里疑惑,难道是在给她那位亡夫送葬么?
可又觉不对,袁珂的夫君应当已经逝去了,怎么会到此时发丧呢?
这时听得袁珂在哭嚎的声音也清晰了,字字泣血,“……表妹,我命苦的表妹啊……都是表姊对不住你,你该带我一起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