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那个订购的治疗仪被快递员送来了。寇大彪扶着门框,看着母亲用剪刀划开封箱胶带——泡沫塑料碎屑像雪沫般涌出,掀开泡沫层,露出一块米白色的弧形塑料板。板上嵌满金属圆点,冷硬地排列着,接口处还挂着几缕未清理干净的注塑毛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廉价的光泽。
说明书只有薄薄一页纸,标题用加粗的宋体赫然印着“核磁共振理疗仪”,正文却语焉不详地堆砌着“释放生物磁场”、“疏通经络”等玄乎字眼,连最基本的功率参数都模糊不清。
寇大彪脱下上衣,半信半疑地在母亲的注视下试着开始使用。他把屁股卡在仪器末端的凹陷处,双手撑着床沿,缓缓将身体一点点靠向仪器。冰凉的触感瞬间贴上后腰,而腰窝正好顶在仪器的面板凸起弧度上,将他的肚子顶起,整个人好像一座拱桥般躺在床上。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仪器边用线连接着的遥控器。一开始好像并没有任何感觉,可当他将档位一点点开大后,一种持续而密集的酥麻感逐渐蔓延开来,像有数万只细小的蚂蚁,顺着金属触点钻进皮肉,沿着椎骨的缝隙爬行、啃噬。他能感觉到电流在自己的皮肤上滋滋作响,肌肉一点点从紧绷到放松。
母亲蹲在旁边,攥着那张简陋的说明书,眼睛紧紧盯着他:“怎么样?麻不麻?报纸上说了,这叫‘电磁疗法’,通了电就有感觉!” 紧接着,她带着安慰的口吻说道:“估计就是以前在部队洗冷水澡落下的毛病,加上你不注意,我已经帮你问过门口人,你年纪轻,肯定能恢复过来的。”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的父亲也开口了,“这不是什么大毛病,死不了人,好好养段时间就好了。”
寇大彪听着父母的话,心中的忐忑依旧,但看着他们关切的眼神,他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儿回应道:“爸,妈,我早想通了,有命吃饭,没命滚蛋。大不了一辈子当个瘸子。”
可即便如此,寇大彪的心中并未放弃,他知道自己现在虽然瘸了,但他不可能一辈子是个瘸子。
从那天起,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寇大彪开始每天按时躺在这块所谓的治疗板上弄个几十分钟,再加上有事没事吊吊门框,在床上踢踢腿。他把这些当成自己每天的日常,反正练完了就侧着身玩电脑,上上网。至于恢复得如何?他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尽量不去多想。
不知是坚持了几天后,大彪在某个清晨翻身下床时,动作忽然顿住了——他惯性地小心翼翼抬起右腿,却发现那股熟悉的痛疼消失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急切地撩起贴身的旧汗衫。镜子里映出的身体轮廓依旧刺目——肋骨两侧依然有高低。然而,当他试着用力捏向腰背处那节凸出的骨头时,却发现好像不怎么疼了。他试着用力甩了甩两条腿,似乎也比以前有力了许多。
寇大彪几乎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躺在那块米白色的塑料板上。二十分钟,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时间。电流的酥麻感再次如约而至,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玩意儿连个正经说明书都没有,但身体的变化骗不了人——疼痛减轻了,力气回来了。
就在他沉浸在对未来的模糊憧憬中时,家中那许久未见动静的门铃突然响了。铃声突兀,以至于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都愣了一下,才擦着手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陆齐和吴小月。陆齐手里拎着一袋苹果和香蕉,吴小月则提着一箱牛奶。两人脸上都带着探望病人特有的、混合着关切和一丝局促的笑容。
“阿姨好!”陆齐嗓门洪亮,带着他惯有的礼貌语气,“我们来看看大彪。”
母亲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连忙侧身让开:“哎呀,是陆齐和小月啊!快进来快进来!你看你们,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她一边接过水果牛奶,一边朝屋里喊:“大彪!大彪!陆齐和小月来看你了!”
寇大彪闻声,赶紧从治疗仪上爬起来,胡乱套上汗衫。他走到客厅,见到有人来看望自己,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但随即又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覆盖——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走路的样子。他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更自然些,虽然那高低肩的轮廓依旧明显,但至少不再像拖着半截身子。
“谢谢你们来看我。”寇大彪扯出一个笑容,指了指客厅里两张旧椅子,“坐,快坐。”他习惯性地去摸桌上的烟盒,抽出来递过去,“抽烟?”
陆齐坐下,关切地问道:“兄弟,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吴小月笑着附和:“我看你现在好像没什么事了。”
寇大彪点上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母亲已经麻利地端来了两杯水:“喝水喝水,家里乱,你们别介意啊。”
“阿姨您太客气了。”吴小月声音温温柔柔的,目光落在寇大彪身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大彪,你最近龙之谷怎么都不打了?蛋皮都想你了!”
寇大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哪还有时间打游戏啊?我现在不能久坐,只能躺着看看片子。”
陆齐推了推自己的镜框,严肃地说:“我看你前面走路是有些一翘一翘的,今天见了才知道你那么严重。”
寇大彪笑了笑,带着点自己都不太敢确信的底气:“我比一开始好多了,这不只能慢慢恢复。”
“那就好!”吴小月松了口气似的,“慢慢来,别心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对,你如果需要开刀,我可以帮你再问问谢文那个男朋友。”陆齐附和道。
寇大彪摇了摇头,指着房间内床上的治疗仪,“我用了这个东西以后感觉好多了,开刀还是风险太大,没必要。”
母亲从厨房解下围裙,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歉意和一丝匆忙:“你们坐一会,聊聊天。不知道你们要来,家里也没准备什么菜,我去市场买点,等会儿中午就在家里随便吃点。”
陆齐连忙摆手,站起身客气地回绝:“阿姨,不用麻烦了!千万别去买菜。我们就是顺路来看看大彪,等会儿带他出去吃。”他指了指门外,“门口新开了家叫‘好邻居’的饭店,听说味道不错,环境也还行,关键价格也不贵。”
母亲闻言,目光立刻转向儿子,带着习惯性的担忧:“大彪,你走过去,行不行啊?”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又落在儿子的腿上。
寇大彪挺了挺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笃定:“妈,没问题!就在门口,几步路的事,我能走。”
吴小月在一旁笑着打趣道,试图缓和气氛:“是啊阿姨,您别担心!有我们在呢,您放一百个心。要是大彪走不动了,我们背都把他背过去!保证把他安全送到饭店,再安全送回来!”
母亲露出一个释然又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那……那也行。就是麻烦你们了。”
“阿姨您太客气了,不麻烦!”陆齐说着,已经准备动身,“那大彪,我们现在就去?”
寇大彪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稳健:“走!”可刚迈出一步,他忽然觉得那不听话的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坐到门口的椅子上,费力地套上那双许久未穿过的跑鞋。刚想弯腰系鞋带,腰部却传来一阵僵硬的钝痛,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生怕一不小心再把哪里拉伤了。
手指够不到鞋面,他只好蜷起腿,把脚收向腹部,再用一只手笨拙地尝试系鞋带。然而单手系鞋带谈何容易?即使勉强打上结,也很难系紧。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好胡乱绕了几圈,就把多余的鞋带一股脑塞进了鞋舌内。
如今,连一个不起眼的日常动作,自己完成起来都无比费劲!他这才记起,上次出门还是母亲帮自己系的鞋带。然而即便今天他靠自己独立完成了,那脚部传来的松垮感还是让他内心惴惴不安起来。
他回忆起之前那些路人嫌弃自己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发怵:自己这走路的样子会不会被人笑话?万一走不动了怎么办?这不是在别人眼中彻底变成了废物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陆齐和吴小月二人已经迈出了门。他只好努力挺直腰背,尽快跟上。他试图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可身体重心还是不自觉地偏向左侧,右腿虽然比之前有力多了,但他能感受到自己依然是一瘸一拐。
陆齐走在前面,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捕捉到寇大彪那明显不协调的步伐。他眉头皱了一下,镜片后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关切,又像是有些不耐烦。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伸出手臂:“兄弟,要不我们扶着你走?”
寇大彪立刻抬起左手,不是去搭陆齐的手,而是下意识地扶住了自己的后腰。他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带着点倔强:“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他刻意放缓了脚步,每一步都力求踩稳,但身体的倾斜感却更加明显了。
吴小月在一旁看着,也放慢了脚步,走到了寇大彪身边,“没事,我们陪你慢慢走。”
三人就这样以一种缓慢而略显凝滞的速度穿行在老旧的小区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边的垃圾桶焕然一新,印着“垃圾分类,干湿分离”的标语。居委会门口的理发店也装上了新的霓虹灯。原本空旷的道路旁,一下子停满了许多轿车。
寇大彪第一次觉得熟悉的小区变得如此陌生。回想起上次出门走路,那还是在外婆追悼会那天,甚至连过去了多少天,他都记不清了。太久没接触外面的世界,仅仅是这短短几步路,他竟然感到了疲惫。一股莫名的哀伤在他心中翻涌,他强撑着,努力让表情显得自然,然而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却让他有些无措,生怕引来旁人的嫌弃。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气氛格外沉闷。终于,他们走到了小区的侧门,边上的大楼是小区物业公司,只有零星几个保安坐在门口闲聊。寇大彪停下脚步,深深喘了口气,用手抹去额头的汗水,脸颊早已热得发烫。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陆齐和吴小月,用一种带着忐忑和求证的语气问道:“你们……在后面看我,我身体……斜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两人耳中。
陆齐镜片后那点复杂的情绪更浓了,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兄弟,说实话,确实有点斜。你看你这肩膀,一高一低的……你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啊?”
吴小月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寇大彪没扶腰的那边肩膀,声音温和地打圆场:“哎呀,我看你恢复得不错,真的,不注意看的话,看不大出来。”
寇大彪心中稍许安慰,可再想起陆齐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和不适感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是啊,该怎么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仿佛又被别人带入了这个压抑的节奏里——陆齐的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可自己听了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舒服。他知道不该把别人想得太坏,但更害怕自己这狼狈样成为别人背后议论的笑话。
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这般处境,还要什么面子呢?还要什么狗屁的自尊呢?别人毕竟能来看自己就不错了,不应该去胡思乱想!寇大彪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含糊地应了一句:“走吧!……吃饭去。”
他重新转过身,面对着小区外车来人往的街道,深吸一口气,再次迈步,朝着门口那家崭新的“好邻居”饭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