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街口。
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百姓们夹道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口外,沈筝的马车停在角落,与百姓一同等待着即将抵达的游街队伍。
今日百姓们的言辞不再激进,而是将沈筝那日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捡了过去。
“皇上是为咱们好哩,原来高高在上的大官,今日咱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就算没银钱拿,也能出口恶气嘛。”
“是啊,这几日我晚上睡不着觉,就在想......你们说,那兴宁府生得是天花疫吧?但为何没死多少人呢?”
“你这丧良心的,还盼着人死?哪条街混的啊?”
“我不是这意思!”眼见要被群起而攻之,此人赶紧道:“天花有多吓人,你们心头不清楚吗?那是说死人就死人的大瘟疫!就算放在咱们上京城,估计连皇宫都......所以你们想,为什么兴宁府没啥大事?我听说啊......”
紧接着,沈筝听到了李时源的名字。
那人说——“是同安县沈大人手下的大夫,救了整个兴宁府的人!我还听说,李大夫制出了一种名为‘牛痘疫苗’的东西,只要咱们种了‘疫苗’,往后就都不怕天花了......”
沈筝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直到华铎说:“主子,人群里混了不少人,在主动传播李大夫的事迹,且他们话术统一,指向明显。”
沈筝一下便懂了。
“他们是不是都提及了天花疫苗?”
华铎点头,“言语铺垫过后,都有提及。”
沈筝笑了起来,“陛下的手笔。”
思索后,她问道华铎:“华铎,如今的天花病,基本几十上百年才会大规模爆发一次。若牛痘能预防天花,但接种会有一定危险,你是否还愿意,为下一次不知多久才会到来的瘟疫......接种牛痘吗?”
在沈筝记忆中,天花是全球性高发疾病,若人们不接种疫苗,天花随时都能卷土重来。
以前的肆虐频率或许是百年,但以后,说不准会是年年。
“一村尽死”“十室九空” 的惨状,不止存在于史书上。
华铎想了一会儿,问道:“主子要属下接种吗?”
沈筝微愣,“若不考虑我的想法呢?”
华铎面露纠结,过了半晌才道:“属下没办法不考虑,属下本来就是主子的人,主子让属下种,属下就种,主子不让,属下就不种。”
她想了想,又说:“但李大夫也是主子的人,所以属下觉得,属下该种。”
沈筝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在此时,外头嘈嚷声突然变大,整个西市口像一锅烧开的沸水,正咕噜咕噜往外冒泡。
“来了来了,游街队伍到了!”
“臭鸡蛋,臭鸡蛋准备好了吗!”
“得扔准啊,别砸着官爷了!”
沈筝掀帘看去。
旭日初升,银甲红缨的小将军端坐黑马之上,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教人不敢直视。
车队缓缓前行,小将军离人群越来越近,他身后队伍模样也愈来愈清晰。
木质囚车脏污不堪,黏腻的蛋液,腐烂的菜叶,甚至还有不知名的稀水挂在上头。
今日沈筝第一次见卢嗣初,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
他倚坐在囚车内,发丝散乱,囚服带血,面容难辨。
面对百姓明晃晃的恶意,他不仅不躲,还饶有兴致地扯了扯嘴角,甚是讽刺。
百姓大怒,与“贪官”、“去死”等字词一同落下的,还有潲水、口水、粪水。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囚车未曾停歇,半晌过后,百姓们追囚车而去,只剩下满地脏污。
......
刑场。
刑台刚冲过水,青灰色石板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卢嗣初被官兵粗暴地拖上刑台,他浑身软如烂泥,双眼却紧紧盯着监刑台,盯着上头坐着的余九思。
“余九思......”他喉间发出笑声,如指甲刮过铜镜一般难听,剩余的话还没说出口,头便被按在了刑台上。
余九思把玩着亡命牌,缓缓朝刑台走来。
他并未低头,而是垂眼问道:“还有遗言吗?”
“遗言......”卢嗣初突然挣扎转头,双眼微眯看向刑台下方,“沈筝呢?她不能不来吧?与其说本官着了你余九思的道,不若说,沈筝才是真正的执棋人。没她,你余九思算什么东西?”
挑拨的话说出口,对方却不似他想象中生气。
“你也配提她?”余九思蹲下身子,一把拽住他头发,“活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该考虑的,是下去之后怎么面对那些冤死亡魂,你就算被撕个稀巴烂,也不足矣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卢嗣初愣神后大笑。
“我在关心你们啊,哈哈哈。沈筝在入京途中遇刺了,对吗?你们一直在追查真凶......分明是漏洞百出的刺杀计划,你们却死活查不到人,余九思,你有没有想过......消息是被谁压了下去?”
余九思神色一冷,死死盯着卢嗣初双眼。
片刻后,他也笑了起来,而后嫌恶般松了手。
卢嗣初脑袋重重砸回刑台。
“咚——”
“啪嗒——”
有东西从余九思手中落了地。
观刑百姓见状情绪更加激动,齐声高呼:“斩了他!斩了他!”
亡命牌静静躺在地上,余九思擦了擦手。
“行刑!”
“余九思!”卢嗣初剧烈挣扎起来,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俯趴,“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吗?你就不怕她真的死在......”
闸刀落下,毫无征兆。
卢嗣初未说出口的话,毫不留情地被斩断在喉中。
鲜血如柱,头颅滚落而下,台旁野草染上丝丝血意。
百姓高呼声戛然而止,抽气声落下后许久,才是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声。
人群中,沈筝朝余九思点点头,带着华铎转身离去。
她们还没走到马车,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沈大人。”对方做读书人打扮,身着锦袍,说出口的话却昭示了他的身份:“小人的主子,请沈大人上车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