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议事,最终以彭阁老那番圆融妥帖的话落了幕。正熙帝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微微颔首,既没再追究崔彦方才的冲撞,也没多言其他,直接拍板定了官养济院的后续章程修订之事,便宣布散了。
走出殿内,廊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
彭阁老转过身,抬手轻轻拍了拍崔彦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日后行事,莫要如此心急。今日陛下的意图,你我心中应该都有数了。”
崔彦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方才在殿上强撑的锐气早已散去,额角甚至沁出细汗,此刻听了这话,重重一点头,眼底仍残留着几分后怕。
方才若不是彭阁老解围,他怕是真要触了龙鳞。
他真是没想到,陛下的心思变换的这般快。
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轻哼。
二人转头望去,只见冯阁老正站在白玉栏杆边,脸上哪还有半点在御前的沉稳持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嘴角噙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挑衅,倒像是占了上风的孩童。
彭阁老无奈地摇摇头,对崔彦道:“不必理会。他向来如此,只有真把你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才不会这般轻浮。”
说罢,又轻嗤一声,“活了大半辈子,性子倒还像个老小孩。”
此事过后,参与过章程议论的六部尚书、御史及阁老们,都各自给自家嫡系递了消息。
温家内,温老爷捏着彭阁老与崔彦派人送来的信笺,眉头拧成了疙瘩。
看来,温家如今是真的到了风口浪尖上。
之后的早朝,养济院之事果然再次成了热议焦点。
只是这一次,朝堂上的风向变了。
一众势力纷纷就章程细节发表看法,却再无人贬低温以提,也无人明着争抢职权,显然都是得了消息,揣度着陛下的心思行事。
更让人忧心的是,自始至终,“女官”这个独特的身份,竟像被彻底遗忘了一般。
满朝文武的商议、提议、补充,全都是以寻常男性官员为基础考量的。
温家与崔家都急了起来。
温以缇若是再不醒,这养济院的功劳,怕是真要白白拱手让人。
更严重的是,她好不容易争来的参与早朝之权,恐怕也会被悄然取代。
照此情形,温以缇怕是再难有出头之日了。
温昌柏立于家中廊下,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时,见温老爷仍愁眉不展,便温声劝慰道:“父亲也别太忧心了,若是事已至此,让二丫头往后安安分分在宫里当差,倒也未必全是坏事。”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去眼底的复杂:“至少不必再像这次,被满朝文武盯着攻讦。”
话虽如此,指尖却在茶盏边缘微微收紧。
谁都清楚,那养济院的差事,本是温家触手可及的功劳,如今眼睁睁看着要被旁人叼走,怎能不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温昌柏比谁都清楚轻重:“咱们温家若是在这事上争不过,恐怕不只是丢了功劳那么简单,稍有不慎,便是大祸临头。倒不如谨慎些,求个安稳。”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压得更低:“若日后二丫头只负责些后宫琐事,远离朝堂纷争,至少能保温家荣耀不失,也能护她性命无虞。这般想来,或许也是件幸事。”
他又有些后怕:“说起来,冯阁老他们觉得女子参与朝堂不妥,或许也并非全无道理。父亲看这事儿闹的…”
温老爷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温昌柏的话便厉声训斥,只是端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显然是在认认真真地思索着什么。
满室的寂静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一旁的崔氏靠坐在桌边,末了重重叹了口气,眼底蒙着一层灰败。
这场风波过后,连她自己心里都开始动摇了。
或许,温昌柏说的是对的。
等温以缇醒过来,真不如劝她收了那份心气,老老实实在后宫当差,日后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过一生,总比在朝堂上被人当作靶子强。
可这念头刚起,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崔氏垂下眼,满是不甘。
难道女子的未来,就只能是这般吗?
恍惚间,她的思绪飘回了数年前的甘州。那时的缇姐儿才多大?晒得满脸黢黑,头发被风沙吹得乱糟糟,一双小手粗糙得像老农的手掌,却总攥着沉甸甸的谷穗,眼里闪着亮得惊人的光。
见到她时,那丫头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野劲,却比谁都有生命力。
她还记得,甘州的百姓见到缇儿时,眼里的感激与拥戴是藏不住的。
那些鲜活的画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崔氏的眼眶慢慢红了。
这样为百姓做过实事的孩子,只因是女儿身,参与朝堂便要被视为不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