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祭酒与翰林院掌院学士,皆是朝堂上文名赫赫、风骨卓然的人物。
二人半生浸淫儒典,最是看重纲常礼法,此前对温以缇那股“离经叛道”的做派,早已积了不少不满。
只觉这女子行事乖张,处处透着股与朝堂旧例相悖的锐气,让他们这些守着祖制的颇不自在。
可没等这不满发酵,温以缇竟又抛出一记“惊雷”。要让养济院执掌协管天下女子之权!
这话传到二人耳中时,这何止是违逆礼法,妥妥的“违背祖制”!
本以为对温以缇已是全然的反感,却没料到,温以缇竟捧出了《礼运大同篇》。
那篇文章,于他们而言何止是圣贤之语?
当年寒窗苦读时,谁不曾对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字句热血沸腾?
谁不曾暗誓入仕后要致君尧舜、求一个“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之世?
可真踏入朝堂,才知理想有多轻,现实有多沉。
派系倾轧、利益纠缠,圣贤书里的道理早被磨得只剩边角,久了,连他们自己都快忘了,翰林院的廊柱上曾刻过的“大同”二字,国子监的讲堂里曾反复诵读的“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原该是为官者的立身根本。
反观满朝文武,大多早已将这篇文章束之高阁,只在逢年过节的颂章里偶尔提一句,凑个风雅门面。
如今温以缇竟当众把《礼运大同篇》摆了出来,说打破旧例,是补律法漏处,这话像一把钝刀,慢悠悠戳中了二人藏在心底的软处。
一时间,两位都陷入了两难。
一边,是温以缇那股子压不住的野心与胆气,一个女子,竟敢在朝堂上翻搅祖制,敢把“大同”挂在嘴边叫板满朝男性官员,这份叛逆与张扬,让他们既警惕又不适,只觉此人太过“出格”,难辨忠奸。
可另一边,眼底掠过的,又是温以缇话里的实在。温以缇要做的事,不是空喊口号,是真的在补律法的缺、填世道的缝,是连他们都做不到的。
朝堂上,不少文官正暗自撇嘴,眼底藏着看好戏的冷意。
都觉得温以缇这通“离经叛道”的话,定会撞在两块“铁板”上,少不了被二人联手挫掉锐气,甚至当众驳斥得下不来台。
谁知,众人目光灼灼间,那两位竟先没开口,反倒缓缓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无需半句言语。祭酒眼底的紧绷松了松,漫开几分“终究还是这样”的无奈。
掌院学士眉峰微垂,藏着丝对“祖制与大同”的妥协,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温以缇那番话的暗许。
罢了,他们本就不是爱扎堆站队的人,温以缇这事虽惊世骇俗,却也透着股破局的新意,倒不如看看这女子能走多远。
念头落定,二人脸上的沉郁瞬间敛去,方才还凝着的眉梢舒展开。
国子监祭酒先出列半步,他神色比先前缓和了些:“温尚宫此言……非无道理。《礼运》讲天下为公,本就含着人人各得其所之意。女子为夫家妇、为家中女,若连立身之本、终身之事都要受人胁迫算计,便是不得其所,确实与不独亲其亲的本意相违,此亲不止亲父母,亦该护家中女安稳。”
紧接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也躬身开口,语气比祭酒更直白些:“《礼运》讲大同,重的是睦与养,正妻持家,嫁妆是她立足夫家的根本。女子婚嫁,是她后半辈子的养,若连这两样都保不住,反倒要为了旁人算计她、委屈她,便是失了家宅和睦,也违了各得其所养的初衷。温尚宫问得通透,这二者,是相合,非相悖。”
而后国子监祭酒的语气比先前更郑重几分:“陛下,温尚宫所言,恰是《礼运》大同之要义。”
他抬眼扫过殿中,声音愈发清晰:“《礼运》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她要设养济院,收的是活不下去、无依无靠的百姓、说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她要协管天下女子之权。
女子在娘家,怕被当作筹码,在婆家,怕嫁妆被吞、受气无依,便是日后子女成家,也怕没个靠山被轻慢。如今有官府为她们撑腰,让她们在各处都有倚仗,这不正是不独自家女、而护天下女子安稳?这养的是身,护的是根,与老有所终、幼有所长的初衷,半点不差!”
话刚落,翰林院掌院学士立即接话,手中笏板轻轻一顿,语气多了几分切中要害的通透:“祭酒大人所言极是!臣再补一句,《礼运》讲大同,从不是只说天下为公的虚话,要的是讲信修睦的实在。
女子本是家宅之基,若她们在娘家无依、在婆家无靠,连基本的安稳都没有,家宅如何睦?百姓若见弱势者无人护持,又如何信朝廷养民之诺?”
他转向龙椅,躬身续道:“先前有人说她违礼,可若礼要让弱女子无活路、让养民成空话,那便不是大同之礼,温尚宫此举,正是守了大同的根本,而非拘了礼法的皮毛!”
掌院学士的话刚落,一直静立在最前的彭阁老缓缓出列,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厚重:
“陛下,诸位,这《礼运大同篇》为何传了千百年,至今仍能让人心头发热,只因它讲的从不是虚礼,是人心,是天下人都盼着的安稳。”
他抬手指了指殿外,语气沉而缓:“其宗旨从不是让世人背几句天下为公的空话,是要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说到底,是让每个活在这世上的人,不管是白发老者,还是稚弱孩童,哪怕是无依无靠的女子、鳏寡,都能有个靠得住的去处,都能不被轻贱、不被抛弃,都能活着有底气、老来有依托。这不是什么高远的道理,是老百姓揣在心里最实在的盼头。
咱大庆朝能压得住北边瓦剌、鞑靼那些马背上的部族,能让南边高丽、倭岛那些小国年年遣使来学,从不是靠刀马硬打,那些部族倒是能打,可打完了呢?
要么抢了就跑,要么占了地也守不住,连自己部民的饥寒都顾不上。高丽、倭岛那边也学些皮毛规矩,可骨子里只知尊卑,不知养民,世家把着好处,百姓冻饿了也没人管,哪成得了气候?
大庆能立足百年,让四方小国既敬且畏,从不是靠蛮强,是靠这些刻在根里的理。从先祖开国便讲礼运大同,不是挂在嘴上,是真的让州府设义仓,让寒门子弟能读书入仕,不是全凭世家说了算。便是对女子,也知家宅安则天下安。
瓦剌鞑靼只知弱肉强食,赢了便分牛羊,输了便饿殍遍野,他们没有老有所终、幼有所长的念想,自然聚不住人心,再强也是一盘散沙。
高丽倭岛学了些礼法架子,却只学了尊卑有序。世家大族把着资源,百姓和弱女子只能任人摆布,这样的国,再怎么学,也成不了大国。”
“可咱大庆不一样。”彭阁老的声音抬高了些,殿中人人听得分明,“咱守的理,是让每个百姓都能有所依,让弱势群体不被抛弃,让养民、护弱比争权、夺利,更重。
瓦剌鞑靼怕的不是咱的兵,是怕咱这聚人心的理,他们的部民见了咱大庆的安稳,谁不眼红?高丽倭岛来学的,也不是咱的宫殿规制,是学咱怎么让国安稳、让民有盼头。”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温以缇身上,眼底带着几分了然:“所以今日温尚宫说的设养济院,看着是小事,实则是在守咱大庆立足的根本。守住了这些让每个人都有依靠的理,咱大庆才能比那些只知抢掠、只重架子的蛮夷小国活得长,才能让四方服帖,这才是盛世延年的底气!给天下女子一个官府靠山,让她们在娘家不被弃、在婆家不被欺,老来有归宿,难道不也是守这宗旨?”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感慨:“这便是它的魅力,不管过多少年,不管朝堂换多少人,只要有人还想着护弱,还想着让每个弱势群体都有所养、有所依,便是在走大同的路。
这话可不是空论,既是陛下这些年在朝堂上,反复强调的宗旨,更是咱们大庆朝百余年来,能稳稳守住这万里江山、让百姓安居、四海归心的根本所在啊。”
两位文坛儒宗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像一盆清水泼在朝堂上。
那些原本抱臂中立、不偏不倚的官员,纷纷暗地垂了垂眼,眼底的犹疑渐渐散了,露出几分清明与赞同来。
是啊,虽说“女子干政”的旧念根深蒂固,可温以缇这番话,句句戳在实处。
谁家没有母亲姐妹?谁没见过世道对女子的苛刻?
只要心里存着几分公道,就没法否认她的理。
从前对温以缇不满,不过是被“男尊女卑”的偏见蒙了眼,如今连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掌院都点了头,足见她走的是正途,不然怎会引得起这般共鸣?
再看殿中那女子,年纪轻轻,当着满朝比她年长数十岁的官员,依旧脊背挺直、应对从容,半分不见怯色。
这样的人,怎不算传奇?
怎配不上站在这朝堂上?
念头转过,那些中立官员便不再沉默,接二连三地出列附议,声援温以缇的主张。
一时之间,朝堂上除了仍惦记着争抢养济院权柄的势力,以及冯党一系,竟再无反对之声。
温以缇面上掠过一丝满意,可下一刻,脑袋却猛地一阵发晕,眼前景物都晃了晃。
糟了!先前为撑着精神吃的药,药效怕是过了。
在朝堂上唇枪舌战这么久,早已耗光了力气,此刻四肢都隐隐发虚,透着股难掩的颓势。
她暗中咬了咬舌尖,尖锐的痛感让混沌的脑子清明了几分,又深吸两口气,强行稳住发软的手脚,目光稳稳投向龙椅上的正熙帝。
她清楚,如今虽得朝臣支持,陛下或许会认同她的初衷,却绝不会全盘应允。
帝王心术,从不会任由臣下事事顺着心意来,总有几项请愿会被驳回。
定了定神,温以缇依旧朗声道:“启奏陛下,臣耗时编撰医书、蒙童启蒙书、急救方书,还有耕种农书,并非心血来潮,只因深知书以载道,法以利民。文字传得远,道理才能入人心,律法才能补疏漏。臣虽非全才,做不到事事精通,但于医道救人、蒙童开智、耕种养民,乃至其间关联的地方治理之法,倒还略懂几分,也敢说有几分心得。
而西北之地养济院,已开建数年,这些年递回京的报书,陛下案头应是叠了厚厚一摞,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底层百姓日子渐好,饿死、冻死、病死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这早能证明养济院的本事。臣是养济院的创始人,是受了万民伞的人。这伞是百姓信臣,陛下信臣,臣便不能负了这份信,请陛下恩准!”
温以缇攥紧了袖中拳,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撑着不晃。
铺天盖地的眩晕裹着乏力感涌上来,眼前的殿柱都在转,连维持站姿的体面都快撑不住了。
她身边的几位尚书先变了脸色,彭阁老更是眼睛跳了跳,温老爷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下大家都反应过来,这丫头是久病初愈,在朝堂上唇枪舌战了这许久,许是早把力气耗干了。
可她偏着头,连眉峰都没蹙一下,半声苦都没哼,这份硬气,殿里多少七尺男儿都未必及得上。
龙椅上的正熙帝,目光最是锐利,自然第一时间察觉了。
他只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大殿的寂静落下来:“温尚宫,抬起头来。”
温以缇喉间发紧,暗暗咬了咬舌尖,借着那点痛感压下虚浮,呼吸略急地抬了眼。
一抬眼,便撞进正熙帝熟悉的目光里。
那眼神很复杂,有担忧,却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恍惚的柔和,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