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缇此刻心里透亮,陛下许是又在透过她看大公主了。
之前她不是没机会旁敲侧击,打听大公主的神态、说话的模样。只要学个三分像,陛下的恻隐之心定会更盛,她要做的事也会更顺。
可她偏不!她是温以缇,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更不会借着别人的光取暖。
正熙帝盯着她片刻,才似从恍惚中回神,声音沉了些,却带着明显的赞许:“温尚宫,今日你以一己之身,在这朝堂上力排众议,又凭一己之言,让这么多朝臣心折认同,这是你的本事,朕没看错人,很是欣慰。”
这话一落,殿里的官员们都暗自点头。
方才还觉得她“离经叛道”,此刻再想,这女子身上是真有股莫名的劲儿,不是靠言辞犀利,是靠那份“认死理”的韧,还有句句落在实处的真,才让人不由得跟着她的思路走。
正熙帝看着她发白的唇色,终是软了语气。
“养济院女官为主管之事,朕准了…但不是全依你的法子来。”
温以缇抬眼时,正熙帝看向她目光里没了方才的恍惚,只剩权衡后的清醒:“你要做养济院主官,可。但不能只有女官,天下女子事,既要懂女子难处,也需知朝堂旧例、地方实情,男官不能缺。至于女官管什么、男官佐什么,权责怎么分,你是主官,自己去想章程,之后递到朕这儿来。”
这话落地,彭阁老悄悄松了口气。陛下没偏听偏信,既给了温以缇权,又留了制衡的余地,倒是稳妥。
冯阁老刚要再出列陈词,却见正熙帝那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了过来。
冯阁老浸淫朝堂数十年,最是会察言观色,当下心头就是一凛。陛下这是真不悦了,甚至连再听他们辩下去的耐心都没了。
也是,今日早朝本就议程繁重,单单一个养济院的归属,早磨得龙颜生厌。
而后他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后背猛地一凉,细密的冷汗瞬间沁透了朝服内衬。
方才被争执冲昏的脑子,此刻骤然清明,陛下哪里是真的在议养济院?
温以缇昏迷时,故意把这事抛出来,明摆着是拿它当块肥肉,引得他们几派势力争得头破血流,好把朝堂上的风向、火力都引到这上面。
如今温以缇一醒,陛下转头就偏了方向。
说到底,陛下从一开始就在“引”,引他们主动跳出来争,引他们把各自的心思都亮出来,等温以缇醒了、养济院的事定了,他们这些跳得最欢的,自然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想通这一层,冯阁老心口像是被重石压了压,他狠狠咬了咬后槽牙,知道今日这局,他们是争不过了。
他垂在袖中的手飞快动了动,给身侧的曹阁老,还有身后几个同党官员递了个眼色。那眼神里带着几分不甘,却更多是无可奈何。
曹阁老几人会意,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垂着眼帘不再作声,—忙活了这许久,眼看要到手的却飞了,谁能甘心?
殿内的气氛一时静了半截。
另一边,那些打从一开始就认同温以缇主张的官员,倒悄悄松了口气,有人偷偷抬眼看向站在殿中的温以缇,眼底带着几分真心的庆幸,嘴角也悄悄牵起一点笑意,像是在无声地说“恭喜”。
可还有些人,方才也跟着附和过温以缇的话,此刻却没那么轻松。
他们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朝服的边角,心里头乱糟糟的。既觉得温以缇得偿所愿是该的,又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像是空落落的,又像是揣着块温吞的石头,沉得慌。
可没等温以缇谢恩,正熙帝话锋又转,压下了几分:“你说要协管天下女子之权,这话太满了。各州府有知州、知府,各县有县令,女子家事有族老、有里正,养济院不能越俎代庖,只能接那些没人管、管不了的事。
真要把天下女子都攥在手里,既是夺地方官的权,也是违了治民以安的根本,今日不能定,也不能这么定。”
温以缇心里一明,正熙帝这是把总揽大权的念头压了回去,只给了补漏救急的权。
果然,正熙帝又道:“这天下子民,无论男女老少,便是那些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都在当地官府的辖制之内?这是祖制,也是纲常,容不得半点错乱。”
他顿了顿,声音又冷了几分,字句都透着清晰的界定:“当初设养济院,朕的意思说得明白,它是辅佐地方官府的臂膀,如今也是掌的是协管之权。协就是帮衬、辅助,绝不是让它越俎代庖,拿去官府的辖管之权!”
说到这里,正熙帝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带着对隐患的警觉:“若真让养济院得了这般权,让女子与男子在辖管之事上并肩而行,此例一开,眼下或许看不出什么,可往后呢?纲常礼教如何维系?人心秩序如何规整?一旦乱了分寸,必定会生出事端,到时候怕是要引发难以预估的大乱!”
最后,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沉沉地盯着温以缇,“这些关节利害,温尚宫,你真的看明白了吗?”
温以缇虽因药效退去身子发虚,却把每句话都听得分明。
陛下没全拒,却也没全依。
给了主官之位,却要掺男官,给了协管之权,却限了“协管”的边界。
处处都是帝王的权衡,既允了她,也没让朝堂失了章法。
温以缇心中门儿清,这大抵已是正熙帝的底线,再争不得。而她眼下心力耗竭,也实在没力气去搏别的,但…也并非一点转圜余地都无。
忽的,温以缇眼中掠过一丝亮芒,从正熙帝的话中捕捉到一点,当即开口说道:“臣……谢陛下恩典,也谢陛下提点。臣定记着分寸二字,三日之内,定把权责章程递上。”
正熙帝没定协管女子章程的呈交时限,温以缇却主动补上。
“三日之内奉上。”
这是明着告诉陛下,她早有章法,并非临时筹措。
温以缇还有话没说,许是不能现在说,也或者是旁的。
正熙帝应当也瞧出了她的未尽之意。
而这三日的空隙,恰好能让温以缇准备的最后一股东风派上用场。
这风,才是她敢跟陛下暗里讨价还价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