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虽说是大宣的最高学府,可这吃食味道却着实一般。
作为国子监祭酒,孔达更是以身作则,与众学子吃一样的饭菜,可这饭菜的滋味,对于嘴已经养刁了的柳夫子来说,那叫一个痛苦。
这柳家的厨娘,可都是王平亲自教过的,柳夫子说着话就让王平亲自上手做上几道菜。
一旁,王平笑着应下,起身孔达拱了拱手,就转身朝着厨房走去。
孔达望着王平远去,转头看着柳夫子无奈摇了摇头,让一位朝廷五品官去给他炒菜,哪怕是孔达也觉得有些......
“……有些不合礼数了。”
孔达捻着胡须,不赞同地看向柳夫子,“平儿如今是将作监郎中,朝廷命官,岂能如庖厨般使唤?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柳夫子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狡黠和十足的得意:
“师兄,你这就迂腐了不是?此乃弟子孝敬师长,天经地义!再说了,你那是没尝过平儿的手艺!尝过一次,保管你觉得国子监这厨子做的简直是…呃…难以入口!”他好歹把“猪食”二字咽了回去,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孔达将信将疑。他并非注重口腹之欲之人,但国子监的饭菜水准…他心知肚明,确实只是果腹而已。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才华横溢、能造纸、能断句、能注经的师侄,竟还精通厨艺?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一股奇异的香气先是若有若无地飘来,继而越来越浓郁,霸道地钻过廊庑,直侵入这清雅的厅堂。
那香气层次极为丰富,似是荤香,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焦糖气息和一丝令人食欲大动的酸辣鲜香,与国子监食堂那千篇一律的炖煮之气截然不同。
孔达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原本专注于讨论思索《论语新注》的心思,竟被这香味勾得有些飘忽。连门外侍立的博士,以及路过小院旁边的学子都忍不住悄悄探头张望,窃窃私语:
“什么味道?好香啊!”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王平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个国子监的厨子,端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食盘。
菜肴上桌,色香已夺人先声。
一道是红烧肉,色泽红亮诱人,肥瘦相间的肉块颤巍巍地浸在浓稠的酱汁里,油光润泽,不见丝毫腻感,反而散发着醇厚的肉香与酒香。
另一道是清炒时蔬,碧绿清脆,看似简单,却油光水亮,火候恰到好处。还有一碟金黄酥脆的炸物,不知是何食材,香气扑鼻。最后是一盆奶白色的鱼汤,汤面只飘着几颗枸杞和葱花香菜,汤汁浓郁,鲜气四溢。
“师伯,老师,仓促之间,只能简单做几样小菜,还请尝尝。”王平谦逊道,递上筷子。
孔达还在矜持,柳夫子早已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
只见他眼睛瞬间眯起,脸上露出极度满足的神情,细细咀嚼,半晌才长叹一声:“唔…肥而不腻,酥烂入味,酱香浓郁…就是这个味儿!离了平儿,可是好久没吃这般痛快了!”
孔达见状,也忍不住伸筷夹向那看似最简单的炒时蔬。蔬菜入口,清脆异常,带着锅气,咸淡适中,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蔬菜本身的清甜,却又比寻常炒菜多了数重鲜美的层次感。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又尝了那炸物,竟是裹了薄浆的鲜菇,外酥里嫩,一口咬下,菌类的汁水迸发,鲜美异常。最后,他舀了一小碗鱼汤,汤入口,温润鲜醇,毫无腥气,只有一股暖意直通肠胃,令人浑身舒坦。
孔达吃得一言不发,下筷的速度却不自觉地快了几分。与他平日“食不语”、快速果腹的作风大相径庭。
如今阉割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长安城外那座农学馆里,不知有多少外地官吏赶来学习,这阉割后的猪肉味美还少了许多骚气,实在是一大美味。
而这阉割猪的办法,也是他这个师侄提出来的,陛下虽没有明确的赏赐此事,可农学馆那边,那些官吏以及因为此事被封赏的人,谁不说这是他王平的功劳,他们只是跟了个好恩公而已。
这些话传的满长安都是,饶是他这位在国子监治学研经的老儒生,也都听过此种论调。
为民造福,御下有方!
良久,他放下碗筷,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王平,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笑着道:
“平儿…你…你这…莫非是灶神爷亲授的技艺不成?”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找出合适的词语:“这…这区区家常菜肴,竟能做得如此…如此恰到好处,增一分则腻,减一分则寡!色、香、味、意、形,虽非宴席大菜,却无一不臻至境!”
他又看向那盘被柳夫子消灭大半的红烧肉,感慨道:
“能将最普通的猪肉烹制得如此美味,近乎于道矣!口腹之欲虽小,然能臻此化境,亦非凡俗之能。致远…”
他转向柳夫子,脸上那点最后的矜持彻底化为了苦笑和彻底的佩服,
“我现在是真的…无话可说了。你这弟子,究竟是何处寻来的宝贝?这世上…竟真有生而知之者?文武之道,经世之学,乃至这庖厨之技…竟无一不精,无一不晓?!”
柳夫子闻言,哈哈大笑,快意无比,比方才争论赢了还要开心,拍着桌子道:“如何?师兄,我没骗你吧?今日托我的福,你这老古板也算开了荤戒,享了口福了!”
孔达摇头叹笑,再次看向王平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欣赏,更带上了几分看待“非人”的惊奇与探究。他这位师侄,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他的认知。
吃过饭,两位老人坐在院里喝茶聊天,孔达问起了王平科举路,从蒙学到进士及第的整个历程。
从家中无钱读书,到就读于李夫子门下,再到拜师柳夫子,然后一路高中,直到进士及第天下扬名。
王平细细的说着,孔达默默听着,柳夫子也没有说话,听到李夫子为救孩子而受伤去世后,孔达摸摸抹去眼角泪水,等王平说完了,才朝着王平点了点头,感慨道:
《师说》
“好一篇《师说》,千古雄文矣!李夫子有你这么一位弟子,也足以含笑九泉了。”
“有李夫子这么一位启蒙夫子,是你之幸,也是我大宣文教之幸啊!”
孔达缓缓站起身,负手而立往天空中瞥去,天高地厚,晴空万里,他嘴脸缓缓勾起一丝笑容,看了眼石桌旁的两人,转身朝着书房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转头对着王平道:
“待会老夫亲笔写封信,平儿你去把虞老请过来吧,断句之法以及《论语新编》是该早点开始了。”
“对了《师说》也可以加进去嘛!”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好句啊好句,师弟可要加油了,平儿很厉害,不想被平儿超过,咱们可要尽力了。”
柳夫子朗声大笑,拍拍王平肩膀:
“师兄说的是,不过青出于蓝本就是我辈所求!若平儿真能超越你我,那才是师弟最大的骄傲。”
他目光温暖而坚定,“不过在此之前,老师还是老师,师叔还是师叔,平儿也要努力才是。”
阳光下,两位老人相视而笑,师道的尊严与长辈的慈柔完美交融。
王平看着两人,忽的笑了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
“平儿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