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珈奉命而来,如今该说的话都说了,便规矩行礼告退。
她也无意戳破皇后佯作平静的假面,横竖皇后自己难不难受自己心里清楚,难道不承认难道就能好受些么?无非是强嘴硬牙和自欺欺人的区别罢了。
福珈的身影逐渐隐没在暮色之中,皇后收回了冷淡的目光,转而沉沉凝视着那铺满桌案的佛经。
张张页页,字字句句。
青筋在她的额边突突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那难看的脸色就增添一分阴沉。
皇后死死地闭上了双眼,衰败的面容上,压抑的愤怒在每一寸紧绷的线条里无声地呐喊着。
一双薄唇毫无血色,她抿得极用力,让温软的唇狠狠地划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皇后高高地举起手,要将那一案的佛经挥落在地,可却硬生生刹住了动作,在胸口剧烈地起伏几次后,她终于还是收回了手,沉默而晦暗地盯着那佛经。
她知道,钮祜禄氏令福珈来说青樱的不是,就是来羞辱嘲讽她,也是来挑拨离间的。
是了,她精心教养,一路保驾护航出的好侄女,却是个这样背刺她、背刺家族的蠢货。这样的笑话,恐怕钮祜禄氏午夜梦回都要笑出声吧。
所以即便她再怒,却也不想怒在福珈面前,让钮祜禄氏再瞧一回她的笑话。可是发作和不发作又有什么区别呢?青樱的存在就已经让她成了一个笑话。
皇后拾起一张佛经,上面的字开头还是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后头却失了神韵,甚至流于敷衍。
她最善书,也最喜书法,青樱从前常出入宫廷的时候,一笔字也没少得她的指点。是以青樱抄经的时候上没上心,上了几分心,她一眼扫过去,心里都跟明镜一样,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在福珈来之前她还能告诉自己,青樱敷衍自己是好事儿,青樱亲近永寿宫疏远景仁宫更是好事儿。
如今熹贵妃势大,青樱势弱,更在婆媳关系上处于天然的弱势。如今正该是她示敌以弱,韬光养晦的时候,青樱不光该和自己明明白白地划清界限,削减熹贵妃的疑心,就是事事顺从熹贵妃,受些委屈、吃些苦头也无妨。
只要这份委屈受在了宝亲王跟前,让宝亲王看见了青樱为了他忍气吞声、吃苦受累的样子,拢住了这个将来的帝王,让他的心偏向了青樱,那等宝亲王登基之后,青樱如何不能徐徐图之?
到时候自己按着名分本就是名正言顺、正正经经的母后皇太后,论名位尚且压了钮祜禄氏这个圣母皇太后一头,她钮祜禄氏再不能借着皇上的手将她囚在这景仁宫里不见天日了。
她就不信,钮祜禄氏和四阿哥这对半路出家的养母子能一点儿嫌隙都没有,四阿哥这个狼崽子能不反过来咬钮祜禄氏一口。只要她们有一丝嫌隙,那就是自己出手的机会了。就算不能压住了钮祜禄氏的风光,也能与她分庭抗礼,好好斗上一番。
到时候有她撑腰,青樱又是皇帝亲赐的侧福晋,论名位只在富察·琅嬅之下,还有与皇帝起于微末的情谊,不光是妃位,就是贵妃之位又如何指望不得?
若青樱再有本事些,只要皇后之位空悬,那自己又如何不能将青樱扶上皇后的宝座?
就算乌拉那拉氏一时败落了,却也是满洲大姓,满朝的姻亲故旧。正好熹贵妃给富察·琅嬅这个嫡福晋脸面,宝亲王潜邸之中满洲女子极少,不过是富察·琅嬅和青樱两个。
且青樱是潜邸出身,资历老,占着情分和先帝赐婚的名分,再有自己这个做母后皇太后的姑母保驾护航,皇后之位简直唾手可得。若是再生个一儿半女,那太后之位也就在向她招手了。
自从青樱嫁入了宝亲王府,皇后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也是靠着这份念想,她撑过了一日复一日的孤寂。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留下的这个后手,这条路,于青樱,于她,于乌拉那拉氏都是最好的路。
直到她刚刚知晓了青樱竟然这样打算弟妹的婚事和前程。
她并不觉得熹贵妃会特意找人来欺骗于她,熹贵妃不屑,也想不出来这样离奇的谎。
可是青樱为何会如此?
纵然弟妹是庶出,可那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手足。就是冷血些,功利些,那也是乌拉那拉氏珍贵的联姻的棋子,能在前朝撑起的脸面。
从前她送走了姐姐,皇上对十七爷赶尽杀绝,可那是他们已经站在了利益相冲的最高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青樱尚且还在上山的途中,不团结一切力量往上爬,怎么还将自己的拥垒往山下丢呢?
而她对待弟妹尚且如此,那对待自己这个表姑母呢?
青樱抄写佛经的敷衍,真的是做给熹贵妃看的,而非是对自己的怨恨不满么?
青樱糊涂得将把柄落在了熹贵妃手里,惹恼了宝亲王给她扣下一个神智混乱的罪名,她有那个脑子知晓要在熹贵妃跟前专门疏远自己么?
和对家族、对自己的薄情冷血相比,青樱在手段上的不足倒是在其次了。
青樱没本事,斗不过熹贵妃和嫡福晋,那将来等自己得以出山,自能帮着她斗个你死我活。
可青樱若是心性儿不良,对家族用完就扔,弃如敝履,那将来的乌拉那拉氏……
手中轻飘飘的一页佛经顿时沉重起来,沉得皇后再握不住而下意识松开了手。
那页佛经就晃晃悠悠从空中坠落了下去,缓缓落在了地上。
皇后又盯着那页佛经瞧了良久,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可她却终究没有再将那页佛经捡起来。
景仁宫流淌的失望和它的愤怒一样,都喷涌在这个被多数人遗忘的沉寂角落里,再激烈的情绪都是静悄悄的,在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暮色之下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与之相对的,大概就是永寿宫的鲜花着锦,喜气洋洋了。
如琅嬅所想,富察夫人入慈宁宫请安之时简直要与熹贵妃一拍即合,富察家上下对熹贵妃的青眼和示意亦是欣喜若狂。
而在王府“意外”偶遇的傅恒和恒娖双双红了耳根,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摆。
唯有年幼的嬿婉拉着姑姑笑嘻嘻地喊小舅舅,将她的小舅舅喊得面红耳赤,上前两步行礼时,险些左脚踩右脚将自己绊倒了去。
还好靠着一身武艺站定了,他才不曾丢大人,却是也不敢正眼看端淑公主,请了安就按着外男的规矩退了出去。
只是他一面往外退,一面忍不住偷偷回头瞧恒娖,却正对上了恒娖的眼神,脚步顿时一乱,直直冲着柱子去了。
“小舅舅!”
嬿婉拉着恒娖的手,急着踮脚往过望,就见傅恒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一臂揽住了朱柱稳住身子,脚尖轻点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站直了,才侧着身子在廊柱后躲着了。
“小舅舅练杂耍呢!”
嬿婉头一次见小舅舅笨手笨脚、手忙脚乱的模样,很是新奇。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拍手咯咯笑了起来。
一旁的恒娖眼里也浮起了笑意,瞧着躲在柱子后面不露面的人,捉住了嬿婉的小手,轻快地笑道:“走,我们去找嫂嫂吧。”
起码现在她可以给嫂嫂回答了,她属意这门婚事,不仅是为了亲上加亲和额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