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书画自以为将秦昊的秉性、作风研究了个通透。
他精心设计的这场“焚账+怠慢”的下马威,其核心依据,便是秦昊在武宁施政时展现出的“民主”策略——凡事讲究协商,顾及各方颜面。
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此秦昊,已非彼秦昊!
初到武宁的秦昊,是孤身一人,赤手空拳,面对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得不以怀柔、协商徐徐图之。
而今日坐镇淇县的秦昊,是手握千万两白银巨资、身负新区节度使权柄、文有梁辅升等幕僚、武有吴起等悍将的封疆大吏!
他掌三县军、政大权,一言可决人生死!
要现在的秦昊,像初来乍到时那般,耐着性子与江书画这等蠹虫讲“民主”?讲“协商”?
简直是痴人说梦!
秦昊既没这份闲心,更无此必要!雷霆手段,方能廓清寰宇!
更致命的是,江书画之流,对权力的本质有着根深蒂固的误解。
他们天真地以为,县衙离了他们这帮“官老爷”就转不动了。
殊不知,衙门权力的根基,在于那些真正办事的吏员!
官位是虚的,掌握具体执行力的“吏”才是实的!
秦昊深谙此道。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将谢金宝这柄“凶刀”插进了三班衙役的心脏!
掌控了刀把子,就扼住了县衙运行的咽喉!
人事安排完毕,秦昊不再多言,挥手宣布:“今日到此为止,各自归位,明日卯时点卯,正式理事!”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
杜修武心惊胆战地蹭到面如死灰、神情麻木的江书画面前,声音发虚:“姐……姐夫……”
江书画如同被针扎了般猛地抬头,眼神怨毒而冰冷,声音尖利刺耳:“姐夫?杜大人折煞草民了!如今你才是大人!在下不过是一介待罪静养的升斗小民!”
说完,愤然一甩袍袖,将杜修武晾在原地,踉跄着独自离去。
杜修武碰了一鼻子灰,看着姐夫颓丧的背影,又想到秦昊那“提头来见”的命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只能唯唯诺诺地跟了上去。
剩下的一众书吏、衙役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地在离去的江书画、杜修武和新任都头谢金宝那狞笑的脸上来回扫视。
县衙的天,已经彻底变了。
当天下午,未时刚过。
秦昊并未在略显陈旧的后衙歇息,而是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色布袍,只带了吴起一人,悄无声息地从县衙侧门离开,踏入了淇县的街巷。
淇县县城远比武宁狭小,其精华所在,便是环绕金水湖的繁华岸线。
金水湖烟波浩渺,总面积约九万亩,环岛岸线绵延八里。
湖滨地带,商铺鳞次栉比,酒肆茶楼林立,青楼画舫笙歌隐隐,是整个县城最富庶、最喧嚣的所在。
另一处人烟聚集之地,则是新淮河沿岸。
这里与金水湖的富贵风流截然不同,是漕运码头和苦力劳工的天下。
低矮破败的棚户密密麻麻挤在河岸,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汗臭和劣质煤烟的味道。
一条宽阔却尘土飞扬的“漕运大道”,如同一条巨大的鸿沟,将金水湖的锦绣繁华与新淮河的贫苦挣扎泾渭分明地隔开。
秦昊上次来去匆匆,只领略了金水湖的景致。
这次,他目标明确——直插新淮河棚户区。
两人策马而行,穿过金水湖畔的喧嚣。
沿途经过的商铺酒肆人声鼎沸,脂粉香风扑面而来,无不显示着此地的殷实。
然而,越往北行,景象便急转直下。
人流渐稀,屋舍渐陋,喧嚣被一种沉闷的寂静取代。
甫一踏上漕运大道,一股混杂着汗味、淤泥和劣质油脂的浑浊气息便扑面而来。
大道内侧,尚有几排相对规整的房屋,开着供苦力消遣的低档茶寮、酒馆,甚至还有几间门面暧昧的暗娼馆子,勉强维持着一丝畸形的“热闹”。
但秦昊的目光并未在此停留。
他的视线越过大道,投向那片如同巨大疮疤般附着在河岸的棚户区——连绵不绝的低矮窝棚,用烂木板、茅草、破油毡胡乱搭建,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一直延伸到浑浊的新淮河边。
这片狭长地带,长约十五里,宽不足二里,总面积不过万亩,却塞满了挣扎求生的贫民。
秦昊一勒缰绳,示意吴起下马,两人牵着马匹,拐进了棚户区迷宫般的狭窄巷道。
一踏入其中,异样的感觉立刻袭来。
沿途所见的一些孩童,原本在泥地里追逐嬉闹,或在门边呆坐,瞥见秦昊和吴起这两个衣着虽不华贵但明显整洁、牵着高头大马的陌生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眼中瞬间露出浓烈的惊恐,迅速缩回各自那黑洞洞、散发着霉味的棚屋里。
一些成年男女,也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警惕地望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戒备、麻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秦昊心头疑云顿起,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与吴起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吴起微微颔首,握着刀柄的手悄然收紧,肌肉绷起,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和晃动的门帘。
行至一个岔路口,前方被一间歪斜的棚屋挡住了视线。
突然,一阵孩童的嬉笑声传来,紧接着,一男一女两个追逐打闹的幼童猛地从屋角窜出!
女童跑在前面,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了秦昊坐骑的脖颈上!
“唏律律!”马匹受惊,猛地扬蹄!
千钧一发之际,秦昊死死勒住缰绳,硬生生将惊马稳住!
饶是如此,巨大的冲击力也将那瘦小的女童撞得踉跄倒退数步,“噗通”一声重重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秦昊瞳孔骤缩,立刻翻身下马,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欲将那女童扶起,声音尽量放得温和:“小姑娘,撞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小姑娘约莫五六岁,梳着两个枯黄的小抓髻,小脸蜡黄,眼窝深陷,明显营养不良。
身上套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补丁、明显大出几号的旧布衫,散发着一股长时间未清洗的酸馊气味。
她惊恐地看着秦昊,如同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小嘴一瘪,“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后面追来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他见妹妹被撞倒,立刻像只被激怒的小兽般冲过来,一把将妹妹从地上拽起护在自己瘦弱的身后。
尽管自己也在瑟瑟发抖,却仍鼓起勇气,对着秦昊怒目而视,声音尖利而充满仇恨:“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漕狗!休想碰我妹妹!”
他那充满惊惧的目光,死死盯在吴起腰间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刀上,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充满了绝望的抵抗。
秦昊心中一凛,示意吴起将刀收到身后,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无害:“小兄弟,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要伤害你妹妹,是不小心撞到了她,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妹妹,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试图用夸奖缓和气氛。
“呸!” 小男孩却毫不领情,反而啐了一口,眼中燃烧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愤怒火焰,咬牙切齿地骂道:“少假惺惺!我奶奶说了,你们漕帮的人,心都是黑的!没一个好东西!”
骂完,他再次狠狠瞪了秦昊一眼,用力拽着还在抽泣的妹妹,转身钻进了岔路口旁边一扇用破木板钉成的、歪斜的小门里。
秦昊眉头紧锁,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消失在那扇破门后。
门内似乎有个佝偻的身影晃动。
他略一沉吟,迈步跟了过去。
这是一间低矮得几乎要碰头的木棚,面积不过十平米。
墙壁是用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破木板和竹片勉强拼凑而成,缝隙间塞着烂泥和稻草,仍处处漏风。
屋顶覆盖着厚厚的、已经发黑腐烂的茅草,几缕天光从破洞中顽强地钻入。
屋内唯一的“家具”是一张用砖头和破木板搭成的通铺,上面堆着两床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被褥和几件打着厚厚补丁的衣物。
一个缺了一条腿、用石块垫着的破柜子歪在墙角。
屋子中央,一块大石头上架着一块凹凸不平的木板,算是桌子,旁边散落着几块充当凳子的砖头。
另一侧,几块土砖垒起一个简陋的灶台,上面架着一口边沿豁口的铁锅。
旁边放着半缸浑浊的水,一个见底的米缸,还有几个布满污垢的陶罐。
踏入此间,一股混合着霉味、潮气、劣质油烟和人体污垢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秦昊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前世纪录片里“尼日尔”那些触目惊心的贫民窟景象。
灶台边,一个头发全白、身形佝偻如虾米的老妪,正费力地用一个石臼捣着什么东西。
听到动静,她颤巍巍地转过身。
那小男孩见秦昊竟然跟到了家里,立刻像炸了毛的小公鸡,张开双臂死死拦在门口,尽管恐惧让他的小脸煞白,声音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愤怒:“滚出去!你们这些漕狗!不准进来害我奶奶!”
此时,老妪浑浊的眼睛看清了门口的秦昊和吴起,尤其是吴起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和腰间若隐若现的刀柄。
她布满沟壑的脸上瞬间掠过极致的惊恐,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小……小石头!住口!不得无礼!”
老妪嘶哑着嗓子,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恐惧。
她踉跄着扑过来,一把将小男孩拽到身后,然后毫不犹豫地,“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额头几乎触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卑微到极致的哀求:
“大人……大人息怒!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老身……老身替他给您磕头赔罪了……求大人开恩……饶了他吧……”
秦昊正要将她扶起,身后突然再次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