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在齐瑾脸上凝驻良久,彘儿眼中毫无闪烁的坚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罢了,”皇帝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从容,却也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少年意气,情深至此,朕便成全你二人。
横波,既已为其祖所弃,不复为沈家之女,然其血脉,终究流有齐氏皇族之血,不容轻贱,着即改姓全氏,承其祖母遗泽。三皇子齐瑾,既愿以正妃之礼迎娶横波,朕便准了。”
“谢父皇恩典!”齐瑾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与哽咽,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冰凉的地砖,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侧头,看向身边同样叩首谢恩的横波。
少女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砸落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
是喜亦是悲。
“陛下……”
沈攸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终是化作一声沉郁的叹息,对着皇帝深深一揖,脊背显出前所未有的佝偻。沈彻扶住父亲的手臂,父子俩面色灰败,不再言语。
“都散了吧。”齐越挥挥手,带着帝王的倦意。
众人依序退出肃穆沉重的勤政殿,沈相父子作为外臣,不得多留,只得打道回府。
晏清禾轻轻挽住永安的手臂,低声道 “去我宫里坐坐吧,喝盏热茶定定神。”
永安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春日午后的阳光刺眼,却驱不散横波心头的阴霾,她跟在母亲永安长公主身后几步之遥,脚步虚浮,看着母亲挺直却显得无比单薄的背影,心中如同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沉重而冰冷。
齐瑾紧紧握着横波冰凉的手,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细微颤抖。
横波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前方母亲的背影上,眼看就要走到分岔路口,一股巨大的冲动和惶恐攫住了她。
她挣脱齐瑾的手,向前踉跄几步,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迷途的幼兽呼唤母亲——
“母亲……舅母……”
晏清禾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来,目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齐瑾也立刻跟上,恭敬唤道,
“母后,姑母……”
永安的身形骤然僵住,她没有回头。
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鬓角的发丝和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那份沉默如同无形的墙壁,将横波隔绝在外。
横波眼中的希冀渐渐熄灭,巨大的失落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母亲……终究是怨她的,是她亲手撕裂了这个家,让母亲在至亲与礼法之间备受煎熬。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横波?”齐瑾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伸手想要扶住她。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她衣袖的瞬间,横波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连日绝食的虚弱、方才殿上巨大的情绪冲击、以及此刻被母亲背影拒绝的锥心之痛,终于彻底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
“横波!”齐瑾失声惊呼,在她倒地前迅速地接住了她。
“横波!”
前方,那一直不肯回头的背影终于猛地转了过来,永安长公主脸上强装的冷漠瞬间崩塌,只剩下惊惶欲绝的惨白和母亲本能的恐惧。
她几乎是扑了过来,从齐瑾臂弯里抢过女儿,颤抖的手抚上横波冰凉汗湿的额头,“我的儿,你怎么了?别吓母亲啊……太医!快传太医!”
晏清禾亦是面色一紧,立刻对身旁的宫人厉声道,“快,抬软轿来!送回凤仪宫!立刻去请太医!”
……
横波被安置在皇后寝殿旁的暖阁软榻上,盖着柔软的锦被,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贺观仔细诊过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才起身向一旁焦灼等待的皇后和长公主回禀。
“启禀娘娘、殿下,”贺观躬身道,“小姐这是连日忧思惊惧,水米未进,以至气血两亏,元气大伤,方才又骤然情绪激荡,气怒攻心,一时厥逆。幸而年轻底子尚在,暂无性命之忧,待臣开一剂益气养阴、安神定志的方子,徐徐调养,务必静心休养,万不可再受刺激。”
晏清禾松了口气,颔首道,“有劳贺太医,速去开方煎药。”
太医领命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晏清禾、永安,以及榻上昏迷的横波。齐瑾被晏清禾以“人多不便,且去告诉你母亲喜事”为由,暂时劝离了。
晏清禾知道她二人母女情深,便也识相地寻了借口退出。
永安坐在榻边,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女儿手背上被粗糙树皮刮出的细微伤痕,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她眼中的怨怼早已被无边的心疼和后怕取代。
不知过了多久,横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随即,她感觉到手被一只温暖而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着,她侧过头,对上了母亲永安那双红肿却盛满担忧和怜惜的眼睛。
“娘……”
横波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深深的怯意。
“横波,你醒了!”永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立刻俯身,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女儿的额头,“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喝水?”
一连串的关切,带着失而复得的惶恐。
横波摇了摇头,贪婪地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容颜,那熟悉的眉眼间,刻满了疲惫和心疼,却再无一丝冷漠和疏离。
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涌上心头,她鼻尖一酸,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她挣扎着,用尽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让她夜不能寐的问题——
“母亲,您……您恨我吗?”
声音破碎,带着卑微的祈求。
永安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看着女儿苍白小脸上滚落的泪珠,看着她眼中那如同被抛弃的小兽般的惊惶和无助,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傻孩子!”永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她将女儿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泪水汹涌而出,“这世上,哪有做母亲的会恨自己的骨肉?母亲疼你爱你,还嫌不够,哪里舍得恨你半分……”
她哽咽道,“是母亲不好,是母亲从前疏忽了你,总觉得你性子强,能照顾好自己,便把心思多放在了弱些的横塘身上……是母亲让你受委屈了……”
“母亲……也是女儿不好,让母亲担忧了……
”横波的泪水决堤而出,所有的坚强、倔强、被除名后的孤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伸出虚弱的双臂,紧紧环抱住母亲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温暖的颈窝,像个迷途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呜咽声里,是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是失去家族庇护的恐惧,更是失而复得母爱的巨大宣泄。
永安也紧紧回抱着女儿,泣不成声。她拍抚着女儿瘦削的脊背,一遍遍重复着,“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的,母亲一直在呢……”
良久,横波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小声的抽噎,却依旧赖在母亲怀里,汲取着这久违的、让她心安的温暖。
永安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温柔而郑重,“横波,你听着。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你姓沈,还是姓全,你永远都是母亲的女儿,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沈家不要你,我要。待你身子好些,母亲自送你回长公主府待嫁,那里永远有你的院子,永远为你留着。日后,若是在三皇子那受了丝毫委屈,不必忍着,立刻收拾东西,回母亲的长公主府来,母亲护着你!永安长公主府只要还在一日,就永远是你的退路和依靠。”
“娘……”横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母亲,那郑重而温暖的承诺,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将她被家族除名后飘摇无依的心,稳稳地托住了。
暖阁内,母女相拥的身影被窗外渐沉的暮色温柔笼罩,暖意融化了经年的隔阂与冰冷的宗法,只余下血脉相连的爱,在寂静中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