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之上,齐越的目光扫过殿下跪着的两个年轻人,最终停留在老三那与当年自己如出一辙的、意气风发的目光上。
那目光,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仿佛让他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也曾许下过郑重誓言,要将心上人护在羽翼下的自己。
心,被这熟悉的热忱轻轻触动,齐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和,“彘儿,横波,你们二人,情投意合,朕看在眼里;沈府上下,今日也亲眼目睹你二人一同归来。事已至此,横波若再另嫁他人,世人难免非议,横波婚后又如何安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攸,“沈卿,儿女情长,亦是天伦,两个小儿女既有此真心,何不成全?朕看彘儿待横波,是真心实意。”
晏清禾端坐在皇帝右侧,闻言眼帘微垂,指尖在袖袍下轻轻捻动。她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攸身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陛下所言甚是。沈大人,事已至此,不如……就成全了两个孩子吧?”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攸必须做出决断的枷锁。
沈攸苍老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最后一棵不肯倒下的孤松,他缓缓起身,对着皇帝深深一揖,再抬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声音苍老却斩钉截铁,
“陛下厚爱,老臣惶恐。然家门不幸,出此悖逆礼教、败坏门风之女,沈家实在无颜认此女!为保沈家其余儿女清誉,老臣已决意,将沈横波……开除沈氏族谱!自此之后,她与沈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她不再是沈家女,唯一庶民而已。”
“什么!”
永安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被身旁的晏清禾不动声色地扶住。
沈彻亦是满脸震惊,嘴唇哆嗦着看向父亲,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沈攸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跪在地上的齐瑾猛地抬头,他直视沈攸,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发哑,“沈相,您何至于此?横波是您的亲孙女,血脉相连,岂是一句话就能断绝?”
沈横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开除族谱……
祖父冰冷的话语像淬毒的刀子,将她最后一点对家族的幻想也彻底斩断。
“沈卿!” 齐越微微蹙眉,声音也带上了些许愠怒,“横波体内流淌着齐氏皇族的血脉,是先帝的外孙女,朕的亲侄女!岂能由你一言便贬为庶民?此乃皇家血脉,岂容轻辱!”
沈攸微微一愣,那一瞬间倒忘了这层关系 但依旧是不为所动,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陛下,臣心意已决,望陛下海涵!此女所为,实乃淫奔之始,若陛下因此成全,恐为天下人效仿,礼法崩坏,后患无穷!此例,万不可开!”
他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淫奔”和“礼法崩坏”的层面,堵死了皇帝以亲情和血脉为由的台阶。
齐越眉头紧锁,沈攸的顽固和对淫奔后果的强调,让他心中也微微动摇。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终落在晏清禾身上,“皇后,此事……你看该如何?”
晏清禾心中已然明了,沈攸用最激烈的方式表明了沈家的立场——
即便舍弃沈横波,也绝不会因这桩婚事而倒向三皇子,这等于彻底斩断了齐瑾借联姻拉拢沈家的可能。
心意已然达到,她需要给皇帝和双方一个体面的台阶。
晏清禾显露出一丝为难,轻叹一声,“陛下,沈相爱惜家族清誉之心,情有可原。只是……两个孩子情根深种,若强行拆散,未免不近人情,也恐有伤陛下慈父之心。依臣妾愚见,沈相既然执意不认此女……”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沈攸,带着商量的口吻,“不若……就依陛下方才所言,将此女过继出去?沈家不愿认,那便让她改姓。永安长公主是陛下的妹妹,或可过继至齐氏旁支?
只是过继皇家,便与彘儿是同姓了,不可为婚,实在不妥……再者,臣妾依稀记得,沈相的夫人出自全氏,虽全氏近些年因故没落,族人多流放,但终究是书香门第。不如,让横波过继到其祖母一脉,改姓全氏?
如此,既全了沈相维护门楣之心,也算是对这孩子的一点惩戒,但血脉亲情仍在。她以全氏女的身份,嫁与彘儿……”
她话锋一转,看向齐瑾和沈横波,语气带着一丝“折中”的意味,“至于名分……彘儿身为皇子,正妃之位关乎重大,横波出身已非显赫,恐难当正妃之责。不若先为侧妃?或侍妾?待日后再徐徐图之?如此,沈家面子上过得去,两个孩子也能相守,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侧妃?侍妾!”
“不行!绝对不行!”
永安与齐瑾几乎是同时喊出声。
齐瑾猛地挺直脊背,他看向晏清禾,禾,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母后!儿臣要娶横波,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唯一的正妃!什么侧妃侍妾,那是对她的折辱,是对横波的亵渎,无论她是姓沈、姓齐,还是姓全,她都是我齐瑾认定的唯一的妻子,我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更不会让她居于人下。”
沈横波也泪眼朦胧地摇头,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齐越看着儿子激烈而执着的反应,心中那点被沈攸强硬态度压下的动容又翻涌上来,他再次看向齐瑾,目光深邃,带着帝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
“彘儿,朕问你。若横波过继全氏,便只是一个家世没落、毫无助力的孤女,你身为皇子,正妃之位至关重要,关乎你日后在朝堂的根基与助力。
你当真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放弃一个能给你带来强大支持的岳家?宁愿让她顶着‘全氏孤女’的身份,做你的正妃吗?
还是……听你母后之言,给她一个侧室名分,再另择一位门当户对、能助你前程的正妃?”
皇帝的问话,赤裸裸地将权力与爱情的抉择摆在了齐瑾面前,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
齐瑾不看一眼,也能感受到横波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没有侧过头,没有犹豫,没有权衡,只是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如磐石,迎向父皇深邃的视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在第一次见到沈横波后的十余年以来的日日夜夜,齐泽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儿臣愿意,请父皇成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