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驶入了一片无风带中。
一望无际,波光粼粼。大量水炁向上蒸腾。
船中广博提醒着所有乘客,要紧闭门窗。防止水炁侵入。
对凡人来说,这是一片死地。但对修士来言,这成片大海都是修行的绝佳场地。没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水炁更丰沛。
尤其是对定海宗这些修习水法的修士。
杨暮客当下躲在屋中,封闭了灵觉。纵然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观星台上大量修士正在吐纳。
他的膝盖有些痒。
提起裤脚看看,只是几根汗毛挂在了衣料的经纬中。撂下裤脚痒意犹在,汗毛似得了灵性要挣脱毛囊。肌肤间隐隐似有电蛇游走,渐渐不止是膝盖在痒。脚背,小臂,后腰。汗毛尽是蠢蠢欲动。适才已刷牙漱口,但嘴里莫名泛起腥臭之味,发苦。膝盖只要蜷着,肌肤下面的经络便不停抽搐。更有一股邪火在暗暗涌起。
他索性躺到床上去装死。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应对方式了。
蔡鹮端着一个簸箕进屋,里面放着一匹新布,她准备给杨暮客缝一件新衣裳。
“大热天,你捂着被子作甚?”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少爷若是睡觉,婢子就去外头。”
“也行。”
宝船在偃术机关的推动下,来至无风带海域最中央。下方便是海主的水晶宫。
船中继而再次广播,宝船要趁机在此泊船修整,调试器械。乘客需在楼船之中活动,不准外出。
船头船尾各下船锚,底部船舱打开。
夜里壶枫上门,玉香出去把人接进来。
壶枫恭恭敬敬道,“上人,是时候去海中参见海主了。”
杨暮客从床上跳下去,“玉香,随我走。”
“是,少爷。”
跟着壶枫飞出船外。定海宗的修士早已经结好了分水大阵。一群修士锣鼓齐鸣地潜入水底。
水中彩贝游来做阶梯,太阳海星做明灯。
海百合是七色缎带,随暗流舞动。
海底珊瑚为牌坊,金字蓝沙荧光匾,写着“潮离宫”三个大字。
放眼望去,竟然有一片陵寝。诸多宗门修士葬于此,自不必一一而说。
有小鱼摇晃海藻,海藻吐出泡泡,似个琉璃罩子将这些修士包裹起来。常与这才号令众多弟子停下施法,水泡中沿着石板路前行。
走过珊瑚丛林。
一座巨大的宫殿金光四射。朱红宝山,金珠照蓝,金瓦层层进,绿墙步步来。康庄大道,小童左右。手捧花篮欢歌起,长虹化炁妙语迎。
一行人来到潮离宫正殿前。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卓立正殿前,又有龟将上前唱。
“潮离宫喜迎定海宗修士前来做客。”
常与则上前,“拜见静海海主陛下。”
杨暮客只是浅浅一揖,身旁二人也随他浅揖。
先入正殿。正殿之中,最惹眼是鹏鸟抓龙的壁画。而后入偏殿,诸多修士已经在偏殿等候。喜气洋洋,又是一番欢宴。
宴后常与随海主离去。杨暮客并未在意,想来又是货运之事。
壶枫道人给杨暮客引荐诸多修士。他们皆是准备出远海采摘灵物。有那已满载而归者,面上喜色难掩。亦有那前途未卜者,眉宇间忧心忡忡。
杨暮客道明来意,言说自己需土性灵物纳炁之用。说罢,掏出三件物事,交予玉香,嘱她代为换取。
且说那苍柏琥珀,两种木性分南北,因树脂凝合,又经年岁做石。此物可用药,有定神驱邪之效用。可炼宝丹。
再说那陨铁,时光久远,灵炁不侵。可掺入兵器锻打,届时便可做通灵至宝。
最后说绿龙化石,这化石,乃是一段脊骨。龙元苍龙之后,最合木性,历时久远,灵性依旧,可溶丹砂中画雷符。
诸多修士近前来,一个金丹修士拿出一个瓦罐。瓦罐中装着灵州息壤。换走了琥珀。
壶枫看得羡艳不已。
忽见一群小道士嘻嘻哈哈围拢上来,给杨暮客敬酒。这些小道士俱是闻得杨暮客途中论道事迹之人。
见他们笑意盈盈,杨暮客礼数周全,不曾冷落一人。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好奇,“上人修上清基功,不知可否屈尊,略施手段,让我等开开眼界?”
一人赶忙拦住那小道士,“你又胡诌什么。”
杨暮客几杯酒下肚,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闻言得意一笑,“怎地?尔等要与贫道论道?”
“不敢不敢……” 众人忙不迭摆手,“此地乃海主深宫,岂是我等轻言论道之所?”
此言一出,不啻一记响亮耳光,狠狠抽在杨暮客脸上! 在别人地界,自当守着人家规矩。你杨暮客一路招摇过市,难道是什么好名声?
杨暮客龇牙一笑,“贫道修行时间尚短,无甚法术可拿得出手。”
众多筑基修士中,一个小个子走上前。
“听闻上人以筑基斗金丹,竟然也斗上了数十回合。晚辈好奇不已,不知上人可否赐教?”
杨暮客眯眼看他,“你是何人?”
“晚辈乃是乾云观弟子,道号明紫。巧了与上人同字不同序。”
听此话,杨暮客依旧腼腆一笑,“方才有人言,海主宫内,岂能轻言论道?咱们才相识,又因何论道呢?还是算了……”
这乾云观小辈却又恭恭敬敬一礼,“晚辈自知身份地位,能耐不足。遂有意伙同师兄弟,请上人赐教。”
“贫道修行关隘之中。不与人论道,道友挑错了时候。”
壶枫道人更是呵呵一笑,上前圆场,“诸位师兄弟,诸位道友。紫明上人此回换取纳炁之物,正是修行关隘。所言非虚。”
一众筑基修士闻言,面上多多少少露出失望之色。
岂料明紫那小个子偏偏多嘴一句,“晚辈本以为,紫明上人也是上清门前辈那样一往无前……”
杨暮客只觉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好你个矮矬子!什么意思?我杨暮客不配叫紫明,不配是上清子弟么?
世间最好用的计谋,果真是那激将法,堂堂正正的阳谋,专治那心高气傲之辈!
他拉住壶枫道人,“茫茫大海之下,咱们手段各自有限。也不是不能论道,周围可有清净之地?”
玉香此时被众多金丹修士围着,打听朱雀行宫祭酒之事,还有杨暮客这一路见闻。她何曾被人这样尊敬过,对面还都是一群道门的金丹修士。对杨暮客的关注稍微少了些。
等听见杨暮客应下论道之言,欲要干预,却已迟了!
一个金丹修士拦住玉香,“玉香道友,紫明上人与同修为的小辈论道。道友不必挂心,想来不过一会儿就要得胜而归。你且与我等说说,那中州灵韵重归,可是有灵山现世?”
另外一个老者拂须道,“是也是也。听闻许多宗门都已经在天道宗的号召下回归祖地。还请玉香道人告知我等,可否还有空闲灵山宝地。”
那小个子对一众筑基同道说,“我与七位师兄弟,同请紫明上人指点。人多势众,已是欺人,上人辈分又高。无论输赢,传出去都不好听。尔等便在此处等候。少顷,我等便与上人一同归来。”
杨暮客冷冷扫了乾云观一众筑基修士一眼,足下生风,驾起云头,当先飞出偏殿。
继而那七位也一同飞出。
那自称大师兄的乾云观弟子边飞边揖礼,“上人息怒!咱家这小师弟心高气傲,说话不知轻重,多有得罪,万望上人海涵!”
“无妨。这绿墙金瓦之地,可不是打斗的好地场。你们可知何处能施展手脚?”
“吾等先来一段时日,晓得外面有一处给出海修士练习道术的场地,请上人随我等来。”
明紫是最后飞出去的,他飞得歪歪斜斜,显然不善踏云飞行的本领。
偏殿里议论纷纷。灵幻宗金丹修士与紫明上人论道之事,早就传开了。他们也不认为这些乾云观的小道士能赢。
乾云观,不过是个不具名的小门派。出海巡猎的弟子,也不过就是筑基修为,连一个金丹领队都没有。
但一个乔装收敛气息的合道大能却诡异一笑。
正是此人,在宝船抵达前这段时日里,暗中推波助澜,将紫明上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起初,是众人敬服其能以筑基斗金丹。继而,流言渐变为其仗着上清名头跋扈。最终,竟成了杨暮客年少轻狂,目中无人。
这位合道大能,已经做好提头去上清门赔罪的准备。
上清门大能一根指头戳下去,他乾云观便是无量浩劫。但正法教问天一脉稍稍赏赐,他乾云观亦是前程无限。
放手一搏和垂死挣扎,这位合道大能在宗门后继无人之时,选择了前者。
一行九人来到了乾云观师兄说的场地上。
此地已经距离水晶宫很远。有个十六七里的距离。
杨暮客最先落下,站在了场地中央。他脚下阴阳旋转,一黑一白。左手提起拂尘,卷起两柄腰间宝剑甩出,化作阴阳二气周身旋转。右手掐三清诀,驱散了一身酒气。
酒意退了,怒意又来。要强的性子,容不得流言蜚语伤了清白。他,要赢。
待那乾云观一众弟子落下,各站八方。
“紫明上人,接下来,我等要结成八门阵法。请您赐教。”
杨暮客并不言声,轻轻点头。
乾云观大师兄站在乾位,开始缓缓移动。他们这八兄弟手中法器不一,行动亦是不一。有快有慢。
大师兄最先动手,用的是一根银叉。轻轻一晃,大阵嗡鸣。刺耳之音从天而降。
杨暮客应对简单,只是一挥衣袖,风墙阻挡声响。
但接下来震位道士手持两块磁石,轻轻一敲。滋啦啦,那音波彼此相撞,竟然放出金光。
金光刺眼,疼得杨暮客泪流不止。
这两兄弟配合,非是加法,而是乘法。杨暮客脚下少阴图化作阴雷,滚起一片黑水将金光阻挡。
坎位道士也开始施术,金光融入水龙之中。化作一条雷龙。
杨暮客察觉雷龙将自己包围,顾不得擦泪,眯着眼甩起拂尘。马鬃化作水蛇,将雷龙缠绕,卷着雷龙钻进地表。继而大地鼓动,雷龙化作了泥龙从土地之中钻出来,吞了拂尘甩出去的水蛇。
花花草草是鳞片,两棵巨树是犄角。
电光为利爪,那利爪朝着杨暮客落下。
杨暮客大喝一声,“呔。”
声若金鸣。元明宝剑化作一道金光,金光兜转一圈变化为根根立柱。
那爪子撞在立柱上,瞬间抽走了泥龙之上的雷意。
泥龙临近,杨暮客腮帮子鼓起,手掐御火诀。口喷烈焰,烧得阵阵黑烟。再掐御风诀,让火焰不可近前。
离位道士见火起,赶忙参战,收取火力,那条龙开始形变,变成了一个泥人。而后烈火中泥人岩浆滚落,一拳砸向杨暮客。
杨暮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心头一跳,察觉不对。非是八门之阵,此乃遁甲之阵!那八个道士,少了一人。
那乾位大师兄这时才冷笑一声,“紫明上人,才发现吗?晚了。”
那遁去之“甲”,方是杀招所在。谁人是“甲”?杨暮客巡视周遭,眼前景色已经变化。幻术生成,他地处一片熔岩场地。那熔岩巨人依旧存在。
巨人凶猛地朝着他扑来。他挪动脚步,阴阳图旋转。老阴老阳不停交替。一步踏出,熔岩火海消失,竟置身一片莽莽原始密林!
熔岩巨人一掌拍下去。密林烧起熊熊大火。
杨暮客手掐御火诀,身周三尺,火焰不侵。再挥拂尘,坎水之气弥漫,化作蒙蒙水雾,试图扑灭林火。就在他以为脱险之际,密林火海陡然一变,化作一片翻滚沸腾的汪洋! 滚烫气泡咕嘟作响,热浪逼人!
他不由得龇牙一笑,“好狠的手段!尔等是要我的命么?被这水淹了,还不要煮成了熟肉?”
然则,那布阵的道士俱是咬紧牙关,全力施为,无人应答。
束土强身法。杨暮客运转神通。周身变做一块顽石。从沸水之中坠落。采金炁,顽石挂白霜。沸水之中竟然结成了一个冰层,阻挡热量入侵。
僵持片刻,阵中一人不服输道,“我便不信了,你难不成五行样样精通?”
冰层之中,杨暮客发散灵觉,开始探查这大阵变化。游刃有余地噗嗤一笑,“笑话。这世上根骨健全者,谁不是五行样样精通?”
他首先要找出那遁去之甲。想来他们的杀招便是那变化之甲。
同是筑基,杨暮客的法力有限,与他们相仿。杨暮客肉身被称作皮薄馅大,可能还不如他们。
不能拖!
他手掐唤神诀。六龙却不应……神官亦不应。
这乾云观背后定然还有大能。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沸水之中,那人浑身冒着寒气。手持一把长剑朝着杨暮客刺过来。
杨暮客眼中,这人出剑速度很慢。他只要微微侧身便能躲过。
当他侧身的时候,一堵石墙顶住后背。退路已绝。
杨暮客急中生智手掐御水诀,将那个道士卷住。道士出剑更慢了,寒气也被消耗掉。身上被烫得通红,但剑尖已经刺中了他的肩膀。
钻心的疼。他何曾被人如此伤过?
“敕令,辟邪!”杨暮客掌中电光闪烁,将那道士拍飞。沸水中,能看到那个道士眼球都被煮化了,却被一道光从沸水中接走。
恰在此时,两根藤蔓如蛇卷住杨暮客小腿,那个小师弟明紫手持着一根木剑走出来。他所过之处,沸水竟如避蛇蝎般退散,变作空地。
所以他就是遁去其“甲”。
想通此事杨暮客搬运全身法力,笨拙地用左手长剑去拦小道士的木剑。归元留下的宝剑不愧是世间至宝,只是轻轻一碰,木剑断成两截。
杨暮客笨拙地用长剑刺中了矮子胸口。
那矮子好似不怕疼,断剑戳进了杨暮客的肚皮。
剧痛之下,杨暮客凶性大发!周身法力再无顾忌,尽数施为毫无保留,一时间雷霆滚滚。
噼噼啪啪,如银蛇乱舞,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没了遁甲,大阵被破。这些筑基修士没人敌过雷霆,俱是一身焦黑。
但他们所有人都笑了,那柄木剑。有毒。
杨暮客迷迷糊糊,眼皮越来越重。
他听见了浪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