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饭堂之中,杨暮客慢慢咀嚼着餐饭,轻声说。
“姬寅,贫道不日就会离开水云山。届时,你阿母也会随我离开。”
聪苒愕然不已。
杨暮客龇牙一笑,“来……打开心扉,有话说话。”
“师兄何故多事呢?师弟能自己处置好一切……”
“贫道答应了你阿母,断然不能食言。”
聪苒皱眉,疑惑地问他,“在此地师兄唤我俗名,便是要再勾出师弟的外邪?”
“这个问题不好。”杨暮客轻轻摇头,“你不必把外邪当成借口。小东西,你如何作想,那些都是真的。做不得假。”
聪苒迫切地证明他身心如常,抢话道,“师弟一向安分守己。”
杨暮客掐诀聚来无根水,弹向木墙。
这一瞬,木生花。隔绝那群小道士恨恨看他的眼光。
饭堂内金木水火土齐聚。
聪苒完全不懂这紫明到底在作甚。
杨暮客指使火工道人出去,用御木诀封住雅间门口。
藤蔓渐渐将所有缝隙填补,杨暮客又开始瘦下去。
“木性还真,仲夏草木茂盛。逾于初生,故曰先胜。朝气蓬勃之时,贫道要条达通常,周天舒展。缺功德,这事儿应在你身上。你逃不掉。”
嘭地一声,聪苒起身砸在桌上,汤汁溅起。
“紫明道友!这是我水云山门。你莫要闹了!要论道,我俩去寻一个安静地场。”
杨暮客起身,鬓发飞舞,“救人乃是功德。救凡人,小功,救修士,大德。若是你宗门要管,早该来人了。看看……有人来么?莫说真人,金丹都不来一个。”
“师兄。看招!”
聪苒二话不说,提拳就打。
修行十年,艰苦不坠。聪苒一拳带起了狂风,有水云之意。
“师兄,我道心坚韧。你猜错了。”
杨暮客从容躲过拳头,脚下阴阳图现。混元法,五行意。聪苒用水,他便化金。本来炽热的板凳隔间之内瞬间冰封。
一根指头点着聪苒的拳意,“姬寅。你是土命,用水便是在贫道面前贻笑大方。道心这东西,做不得假。我经历过,好的与坏的,俱是你。别狡辩。贫道的眼睛就是尺,错不了。”
聪苒听了此言怒火冲心。只见须发根根乍起,眼喷怒意面皮通红。一脚踩碎了地砖,小臂油光闪烁。他拳头好似一块寒石,带起狂风催动法力,照着杨暮客的指头抡起。
呼地一阵风,藤蔓尽数被杨暮客收到脚下,一张大网拦住了聪苒。
外头那些战战兢兢的小道士茫然地看着里间二人斗法。
聪苒借风起风沙,狂沙席卷饭堂,噼噼啪啪,抽得那些小道士面皮生疼。
杨暮客从容不迫,脚踩罡步,滑如油。他身形半虚半实之间穿梭于风沙之中。
来一拳,便还以掌拦住。
来一脚,大袖一挥推走。
筑基存思,必然要存得干干净净。许是卢靖师叔秉着玉不琢不成器的理念。但聪苒明明忍得那么辛苦。许是比他杨暮客归山途中忍着不去吃人还要辛苦。
杨暮客从一同湖中拾豆之初,便想着要怎么帮着聪苒斧正。这是他木性还真的理由。否则以杨暮客的混元法,水云山这缥缈之地,他何苦用这木性还真来修身。水德之身不妙吗?
他面容消瘦,聪苒看不见,不愿懂。他言语洒脱,聪苒听不进,不言声。
一步步,是聪苒把杨暮客逼到了这个份儿上。
卢靖真人言说做得不会比紫明更好。这话杨暮客一直记在心上。他若半途而废,那才是丢了大丑。
你上清门真传出山访道,连故人都照顾不好。何其丢人!
乒乒乓乓,聪苒打烂了隔间。冲到了外围,看到了一群木讷的筑基小道士。
“尔等还不快滚,这上清门的欺上门来,要么与贫道一同动手,压住他。要么就去外头去喊尔等师傅前来相助!”
杨暮客呵呵一笑,也不阻拦。脚下的阴阳图阵越划越大,将不少小道士都裹了进去。
“聪苒师祖,我来助你!”
一个小道士扔了饭碗,肩膀一抖,搬运法力聚水成云。
杨暮客鼓起腮帮子吹出一股风,便将那小道士吹飞。聪苒赶忙跃起,抓住小道士帮他泻力,几个翻滚落在少阴图中。
“我为先锋,你来策应!”
“弟子得令!”
嗖嗖嗖,又有几声,几个不言声的小道士竟然也站到了聪苒身后。
只见聪苒得了底气,浑身黄烟迸发,脚下石流滚滚冲向杨暮客。
杨暮客一指地面,少阴图霜白一片,聪苒张着大嘴惊恐地从杨暮客身边滑过去。哐当一声撞在了饭堂柜台上。
几个火工道士赶忙把聪苒扶起来,“师祖,用不用我等也上前帮忙?”
“要尔等来多事?这是我们内门弟子的争斗。若我等一群同为筑基,还敌不过他。岂不是让别个小觑了?”
只见那群道士人越聚越多,三三两两搭帮结伙。
杨暮客可不傻,脚底抹油,与人拉开距离。
但他嘴里依旧不饶人地说,“吃了尔等这么多灵食,正巧用尔等水云山的小辈儿消消食。有什么本领尽数使出来。莫要让我紫明看不起!”
噗地一股青烟,杨暮客阴魂显照,脚踩老阴之位。天空晦暗,外头的阳光被阴气尽数抵挡在外。
火工道人举着灯笼飞到了饭堂顶上,好给下面弟子斗法打光。
咔哒。聚光灯照在杨暮客的阴魂上。
只见那阴魂青面獠牙,杀心凛凛。吓住那一群小道士,他们两股战战兢兢。
阴魂裹着身子,巴掌一挥,将那群小道士打得屁滚尿流。
聪苒飞身上前,两拳砰砰砰地不断打在阴魂的手掌上。
杨暮客拇指捏着中指长长的指甲尖,那锋利的爪尖弹出,啪地敲在聪苒脑门。这小子抱着头蹲下去,满眼金星。
这下敲打可不一般,阴魂自然是打神魂。敲在灵台,敲他心门。
“结阵!护住师祖!”
水云山一众弟子二十八人齐聚,结成天罡阵。
另有数个小辈游走四方,见机行事。
青面獠牙的阴魂嘿嘿一笑,甩出拂尘。
“让尔等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水法。”
坎马鬃毛带起水意,化作长龙游走,水龙中荆棘为骨。是以水生木,木刺突兀而来。
离火阵上前,各个口中喷火。以火消木。
阴魂大呼一声来得好,水龙散去,火遇冷水滋啦一声饭堂大雾弥漫。
“紫明上人,来了我们水云山。岂不知我们最擅水火相济之能。大雾之中,才是我等主场。”
雾下熔岩滚滚,聪苒两个拳头对撞,发出“乒”地一声。
大拳头带着岩浆,挥舞地愈加炽烈。
阴魂抬起手背,将那密不透风的拳影尽数挡住。
“贫道不善拳脚,只能以慢打快,尔等都瞧好了。这便是《上清混元道德真经》。大日晴空。”
狂风吹着冰晶,那站在正中的杨暮客好似一个太阳。漫天风雪,一座遥不可攀的高山矗立在那。
“敕令,上清。”
灵炁尽数凝固,唯有杨暮客得以召唤。而这群筑基小道士,纵然有大阵庇佑,却不可再前一步。
在外久侯金丹修士飞身入内,他左右看看,落下云头对着杨暮客揖礼。
“紫明上人。你来此访道,也不曾立下论道之约。打坏了桌椅板凳,闹得这般难看,这该如何是好。”
杨暮客收了阴魂,恭恭敬敬捏子午诀还礼。
“贫道身无长物,打坏了东西怕是没资财来赔。只能由尔等去问贫道的宗门去要……”
此时水云山宗门执事终于现身,云影化形,叹息一声道,“紫明上人,我水云山是不出世的宗门,如何能千里迢迢赶去贵宝地讨要赔偿?”
杨暮客再揖,“贫道修上清正法,自然有此担当。那便由贫道归山之后,主动陈明过往。”
“上人此言,水云山服气。”
聪苒呆愣当场。他没听见别的字,只听见“自然有此担当”的那句话……
他身为皇子,没皇子担当。跟着生母跑了。
他身为人子,没人子担当,让母亲一直窝在茅屋中受苦。
他身为修士,没有修士担当,始终让外邪拖累……
卢靖真人这才传音给他,“徒儿,现在醒悟了吗?”
聪苒狼狈地爬起来,拍拍衣裳,“紫明师兄,若来日我修行有成。请您再来水云山,与师弟论道一战。我比您晚修行,比您历练少。今日,师兄您胜之不武。”
杨暮客点头,“咱们长生久视,筑基不过是小小一段路程。贫道更是与人相约论道数场。需履约众多,自是不差尔等。当下筑基修士听好了,若他日,贫道再临尔水云山宗门,记着出来迎战。”
那一群筑基小辈也被激起了义气,有人上前道,“晚辈谨记上人所言,我定然努力修行,好叫上人尽兴而归!”
“晚辈一样。”
数十人与聪苒同气连枝,杨暮客届时心满意足。
执事真人亲自驾云,将杨暮客和聪苒带回了太上长老的别院中。
聪苒沉默不言,自顾自地回屋。
卢靖真人走到杨暮客身旁,看了眼执事,轻声一笑,“小友不曾修引导法。这引导之意,却有你师叔和师兄的风范。”
杨暮客这时才羞赧道,“卢靖师叔过奖了。侄儿不过是触类旁通,牛刀小试一场。”
“不小,一点儿也不小。拿着小布袋,就要把我们水云山装进去。你紫明胆子可比牛刀大多了。”
哈哈哈哈……
两位真人和杨暮客俱是大笑起来。
得道真人,心如明镜。上清门紫明会见未离宫的真人。这是水云山安排的。
但紫明听闻未离宫真人之言,即刻准备好了反击。
杨暮客的意思是,水云山想借着未离宫与上清门加深关系,隔岸观火可不行。必须亲自下场。
引导术,重点便是乘势而为。杨暮客后山潜修十年,在归云居所耳濡目染,早已经深谙其中道理。他不修引导,但他会引导。
水云山不出世,那灵食是从哪儿来的?起初杨暮客以为便是那些鱼妖血食。
但妖精要吃人的,这鱼妖如何生成,杨暮客没问。油豆与人道气运纠葛。那些不曾被选中的油豆顺流而下,定然是会被鱼吃了。化妖能够理解。
但这还不够啊。不出世的宗门有这么多灵食供给,当别个都是傻的吗?你水云山有勾连外界的渠道。卖偃术人偶,卖给了谁,怎么卖的?
妖精吃人,道士吃妖精。不出世还能吃人……水云山玩儿的境界真高啊。
杨暮客再看卢靖真人,眼中的亲切明显少了许多。
与真人玩儿心眼儿,他不够格。
这些事儿,想来卢靖真人早有预料。他们这些修命的,躲着因果还能与他紫明结下因果。厉害!
“师叔,侄儿修身已经有了眉目,身为外人不便久留打扰清修出世宗门。过几日侄儿就领着师弟阿母离开,还他一片净土!”
这“净土”二字咬得极重。
“小友。还愿了就好……你终究是求清的。和我水云山不同。宝剑还你。”
“多谢师叔指教。”
杨暮客接下宝剑,揖礼退去。
一旁的执事上前,“长老,果真是人才辈出。这上清门了不得。”
“没用。他们跟天道宗结下那么大的梁子,人才再多,能比天道宗还多?”
“哼哼。也是。”
再过几日,聪苒一直闭关炼心。终究是没等到这母子道别。
瘦瘦高高的杨暮客领着蔡鹮和郑薇洹乘云而去。
“我是您的有缘人。郑大姐也是吗?”
“算吧。”
“那您用障眼法把她蒙了作甚。”
杨暮客呵呵一笑,“她怕高。”
从未时飞到申时。杨暮客借着申时的金炁,咔嚓一声劈断了自己身上的木性。
不留根,干脆利落。
血肉渐长,面庞圆润。但在山中修身得来的好处却尽数留下了。
小道士一张嘴,扑面而来的灵炁尽数被他吸入腹中,也免得让身旁的两个女子受到灵炁侵染。
斜阳下,姬母郑薇洹回头望向那烟云缭绕的湖面。儿子许是这就与她生死相隔了。值得吗?
杨暮客本来没有催促之意,骤然抓住郑薇洹的胳膊,再一把将蔡鹮抱在怀里。
“道友这是跑甚。”
“飞到妖精堆里了,不跑等着它们捉去当菜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