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位于海渊峭壁,海带成林。
加冰蟹将在洞口支开水藻垂帘,龙辇入水府,里面避水珠撑开结界,应时令以盐沙做雪景,珊瑚挂彩贝,似如雪中梅。
白淼下车后与敖炅耳语几句,匆匆离开。
敖炅赶忙把杨暮客请下车辇。
“上人,咱们到家了。我那夫人要去准备一番。咱们水府虽然不比宗门,没有大醮迎您。但也不能亏待与你。这周边海域八十一洞府,皆要来贺。小龙请帖已经放出有些时日。只要那府顶的钟声一响,海中群妖毕至。”
只见敖炅伸手一挥,一道七色霞光飞到半空。敲响水府深处琉璃顶上挂着的那口龙钟。
敖炅兴高采烈地回头,欢声道,“上人!您听……钟响之后,甭管哪路精灵,何方古怪,都要过来与您问一声好。”
杨暮客没去看他,叹息一声,“我一个筑基小道士,三花还没修全。来看我作甚?我能给他们长生?还是给他们权能?”
敖炅面上堆笑,“瞧您说的!海中生灵千年难遇玄门真传,见您一面便是造化……”
杨暮客端着手放在丹田前,“还不进去?门口站了许久,当你有什么嘱咐呢。”
敖炅弓腰引路,仍是絮絮叨叨,“孤……小龙还是有些嘱咐的。我等海中妖怪,最怕就是遇见了邪神。您慧眼如炬,帮咱们好好分辨分辨……诸海君臣的俸禄,全都仰赖我家娘娘做主。娘娘乃烛龙之后,根子深,与太一门修好这门路自然就广……多家高门也算说得上话。”
杨暮客跟着他,迈开大步走。
水府中一条条小龙有喷水的,有雕冰的,有种树的,有放置桌案的。
没人敢看那龙王领着上门弟子。
“前阵子锦旬携大势而来,压得我翅撩海喘不过气。好在,娘娘求情求到正法教南岚馆去。又借着您归山的东风,一路结交了许多朋友。这些年天道宗也有些投鼠忌器。他们中州那处置不好,便要天崩地裂。周边还有新造的大陆需要人手维持。这扶礼观,也再没了气焰。您留那敕令真好……有了那敕令,扶礼观就要乖乖地憋在里头。一动不动!不如我们海里的王八……”
杨暮客听着这些话,非但没感到与有荣焉。念及近来之事,反而鼻头有些发酸。
他替白淼不值……
这敖炅是什么东西……自家媳妇四处奔走,在外头好似多风光一样?匆匆赶到扶礼观为了保他杨暮客。兮合真人只是说些场面之言,有意与白淼保持距离。大醮之中,她与那寒川妖国使节都是孤零零的……这海主名头,还不如扶礼观的窄门子风光!
临了,还得给他杨暮客充当贴身护卫。
这哪里是什么海主,是他们一群孽龙的老妈子!
不多时有鲛人侍女送来了一个黑羽大麾。玉面小道士披上大麾,盖住了两柄宝剑。他冷冷看着水府外群妖鱼贯而入。
敖炅在群妖之中穿梭遨游,听着阿谀奉承。
一个女妖坐在蚌壳里静静记下礼品名单……
水府越来越暗,唯有宴会灯光明亮。一个女人,像一盏烛火走出来,照亮这片海。
此刻静得落针可闻。
敖炅挺直了腰杆走上台阶,来到白淼身旁。
“娘娘。翅撩海八十一洞悉数到齐。可以开宴了。”
白淼看了一眼贵宾桌后的杨暮客。那钟灵毓秀的小道士不知怎地变得有些冷,她将烛光撒过去,让他站在众人瞩目所在之处。
“贫道上清门,观星一脉,紫明是也。”
群妖齐呼,“我等拜见紫明上人……”
“诸位免礼。”
白淼从容地坐在主席位上,令群妖落座,“玄门修士来访,我翅撩海荣幸之至。如今四方安宁,海路贸易通畅,紫明上人居功至伟。若非他出言震慑扶礼观。尔等俸禄本君不知何处去寻……敬上人一杯。”
杨暮客似是忘了敖炅的嘱咐,并未去开天眼探查。他就似一个吉祥物般坐在那,由着那些妖精去看。
他看见了一个新世界,是白淼特意给他看的一个不曾见过的世界。
台下的妖精都是唯唯诺诺。
但扑面而来的是血腥味,是煞气。有人的,有妖精的。杨暮客甚至还听见了活吞下去的那些亡魂在它们腹中嚎叫着。
敖炅端着酒樽走过来,“上人。孤王敬你一杯。”
“好。”
敖炅不满意杨暮客的敷衍,“上人,说句祝酒词嘛。您钟灵毓秀,才情岂能隐藏?”
杨暮客看着敖炅那得意的神色,微笑着说了句,“反者道之动。”
此言一出宴席瞬间安静了。说这话什么意思?这是暗示翅撩海兴盛已过?物极必反?
敖炅一脸尴尬,侧头去看首座的白淼。白淼却自顾自地吃菜,好似全然不关她的事。
“您……上人此言何意?”
杨暮客起身举起酒樽,“贫道曾一路狂奔,沿途风景一直后退。还未来得及看几眼,便退去远方不见。此番归来追着风景还愿,又匆匆错过许多……”
小道士端起酒樽相邀,意气风发地言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终于明白既是追不回那些风景,报应还会落在弱者身上。偶有所得……力之相互,有无相生。因为贫道错过,今日与君结缘,与诸位结缘。大喜!”
说罢杨暮客一口饮下,倒翻酒樽,一滴不剩。
白淼抬手辉光落下,将杨暮客身上那浓厚的气运照出来。这筑基修士顶着天大的气运和福报给了众多化形大妖无边压力。
那些妖精老老实实饮酒。
缘分,他们认下了。
白淼席上异常安静,她可听不出一丝喜意,她听得出小道士心中的厌恶。
“尔等听了上人所言,心中有何感想?”她问了一句,却不等群妖作答又继续说着,“本君迎来紫明上人,便是有件事儿要知会尔等。翅撩海所处海上要道,通东西南北,本君照看乏累。如今邪修现世,烽烟四起。正道修士出山除邪,海上非是太平之地。九幽异动,热海沸腾。我龙种护尔等平安不易,食我俸禄,为我分忧。日后谁再搅弄风云乱我海域,严惩不贷……尔等可听懂了?”
群妖皱眉,这海主什么意思?这跟筑基修为的小道士有甚关联?
一只章鱼精环顾左右,“君上!此言差矣。些许俸禄,岂能够我等修行之用。若非有海上船只来往,我等根本吃不到人,没有血食,何谈让儿郎们化形……”
白淼眯眼,“聒噪……本君不是与尔等商量。上清门求寰宇澄清。本君欲与上清门修好,自然也要还深海靖宁。尔等要么听话,要么归洞,等着本君前去讨伐。”
嘭地一声,一只大螃蟹显露原形,身上甲壳卡拉卡拉作响,口器抖动触碰说着,“白淼。这翅撩海原本非是你烛龙地盘,朱雀当年焚海。让尔等烛龙钻了空子。我虾元异种才是……”
虚空烛火闪耀,让螃蟹将后面的话尽数咽到肚子里。
一旁黑暗的侧门里走出一个窈窕的女妖,不是旁人,正是虞双。她恭恭敬敬作揖,“启禀海主大人,此妖与净宗余孽有过勾连,身上有净宗修士的气息。还有天妖的气息。”
白淼轻轻一笑,“紫明上人。这只螃蟹,和你归山途中遇到的那些邪祟是一伙儿的。”
杨暮客闭上眼睛,撩开大麾,两柄法剑出鞘。
剑光悬于半空,但那螃蟹丝毫不惧。此间对它有威胁的唯有高台之上的白淼,至于那个筑基小道士,就算让他用剑刺到天荒地老,也不能斩破他的壳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宴会上所有的妖精目瞪口呆。白淼这是何意?
翅撩海数千年来倚仗它们这些妖精征战四方,将那些不听管教的深海虾邪驱赶。如今便要卸磨杀驴了?
叮叮,两柄宝剑戳在螃蟹甲壳上,火星四溅。黑白二气迸发,像是锁链一般缠绕在螃蟹身上。
螃蟹身形膨胀,将阴阳二气撑破。
台上白淼伸手一指,强光落在螃蟹下腹。
“上人。此妖命门本君帮您指出来了。”
杨暮客身披大麾,麾下道袍微光闪烁。那螃蟹口吐一道水线,在杨暮客身前三尺停下被一层结界抵消。
螃蟹趴在地上,将下腹隐藏起来,“小小筑基,仗着法宝也敢在本大王面前逞能?伙计们!这海主不怀好意,我等为她征战四方,如今她竟然引我等来,定然是怀了一网打尽的主意!万万不能让这孽龙得逞!”
水府龙宫书白条龙种腾飞,只见白敷化作金龙领着一队卫兵拦在中央。
“海主大人缉拿翅撩海内部奸细,不相干者退到一旁。”
敖炅木讷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夫人,“娘娘……这究竟是……”
白淼冷笑一声,“你们敖氏早些年与净宗不干不净。在西方陆河之中的老龙尸体就是前车之鉴。敖炅,本君在做什么,你心中没数么?”
“娘娘。你误会为夫了。我怎么可能会是奸细。”
白淼厌烦地看着他,“我说你是奸细了吗?”
“诶。”敖炅讪笑一声默默站到一侧,再不敢多说。
只见半空中的小道士脚跟一跺,五行之术运转,艮山土地,将那螃蟹顶起来。螃蟹见无人前来助它,终于不忍了,挥舞着两只螯钳砸出电花。电花蔓延如同镜子破碎,奔着杨暮客劈过去。
杨暮客单手画圆。想来这就是弱者道之用,力量永远都会施加在弱者身上,他杨暮客就是弱者。
半空一个黑洞洞的圆环打开了阴间之门,吸收着奔涌而来的电花。
螃蟹乃是化形大妖,就算它修行路数不再是虾元强横之道,但又怎么能让这小修士轻松化解。在场之妖精尽数露出疑惑之色。
杨暮客身上的大麾隐隐有龙影游动。阴间里有无边的黑暗将那些电光尽数吸走。他心生感应,神念触及法器灵韵,灵台之中显露镇妖二字。这大麾好生厉害,但也消耗极大。体内的法力被大麾汲取,眼见着就要消耗过半。
被土山顶起来的螃蟹八根利爪戳向艮山,咔嚓几声化成齑粉。
杨暮客眯眼看见了螃蟹腹下甲壳上的那一点烛光。元明宝剑化作阳雷疾驰而去。
宝剑没柄而入。
螃蟹丹田气口被刺穿,龙宫之中瞬时卷起狂风。灵炁外泄,无数怨魂哭嚎之声和香火神意飘荡着。
“净宗的血祭之法?”杨暮客赶忙拿出天地文书不敢有片刻耽搁,与宗门师兄紫乾联系,“掌门师兄,师弟发现了海中有净宗余孽,如何处置!”
“不必忧心。为兄这便神念显灵。”
天地文书中钻出来紫乾真人法相,半空引导术牵引着琉璃顶越来越低,海面都消失不见了,直接与九天相连。
岁神殿的神宫近在咫尺。
“敕令。岁神斩杀净宗余孽,不得有误。”
“庚申岁神领法旨……”
岁神殿鬼仙气息迸发,云雾瞬间化作人形。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手持长刀,长刀挥下。
螃蟹瞬间化作两节,蟹黄流了一地,一缕剑光从中闪烁离飞回到杨暮客身旁,继续和清净宝剑组成阴阳阵法。
白淼在高台上问虞双,“这些妖精还有谁和净宗相关?”
虞双打量四周,还未等她言声。几个妖精化作流光直奔洞口而去。
半空飞龙交错组成大网,将其拦下。白敷领着龙将前去追击。
鬼仙再次出刀,仙灵之气划出一道黑线。
妖精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便命丧当场。白敷率领一众龙将擒住未死干净的妖魂,押到白淼面前。
“启禀娘娘,奸细被岁神斩杀,这些罪魂如何处置?”
“扔到海底九幽去,让他们的老相识看看这些叛逆的下场。”
白敷离去之后,白淼睥睨众妖。
“本君为了大家着想,为了有个好前程。请来了上清门高徒作证,我等是主动斩杀净宗余孽,而非故意收留。你我都是被他们蒙蔽。然罪无可辩,日后为了来赎罪,听上清门法旨还海中清明。不知尔等可有意义?”
“我等誓死追随君主……”
白淼这才对紫乾行礼,“本君不查,致使海中叛逆危害贵门紫明上人。求掌门宽宥。”
“海主不必愧疚。贫道日后会前往上元极查看浊染情势,届时我等再聊。”
待紫乾法相消散,杨暮客撇嘴看着白淼。觉着自己白白心疼她了。到头来,这娘们儿还是利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