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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过处,激起阵阵黄尘。

方圆十里内,都难见一点草木。风一吹,沙砾就直往脸上呼。

十多日后,行军队伍抵达了凉州。

队伍驻扎在城外的胡杨林里,李相夷六人则乔装一番,进城打探消息,也去见一个人。

兴是边地的缘故,城关的守兵颇重,排查也严。

进出的人都排起了长队,他们排了有一刻多钟,才排上。

守兵挨个打量六人几眼,似是不识,然后翻来覆去地,翻看他们的路引。

路引乃官府置办的通行凭证,他们的凭证是假办的,却瞧不出什么问题来。

守兵又问了他们姓甚名谁,哪里人士,来做什么的。

“我们兄弟六人姓李,肃州人士,来此寻亲的。”他们回。

“肃州,”守兵扯唇,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那地也快了。”

“什么快了?”李相夷问了嘴。

守兵眼色一闪,“我是说,那地离凉州挺近。”

他恢复严厉的脸色,继续盘问。

“信什么的?”

六人面面相觑,都疑惑了一秒。

这问题,不是才问过吗?

很快地,他们发现,那是另一个问题。

守兵问的是信什么,而不是姓什么。

排在旁边队伍的一个百姓,也遇到了这个问题。

他双手合十,露出十分狂热又显呆滞的表情,念了句稀奇古怪的话语。

念完,守兵就放他进了城。

李莲花六人惊了惊,随即反应过来,那话他们听过,是苍狼族语。

“于穆吾主,光济群生。”

“赫赫煌煌,复我荣疆。”

他们也学着那百姓的模样,跟着读了一遍。

守兵没什么犹豫地挥了挥手,“进去吧。”

六人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他们逛了逛,没多久就生出种感觉,这凉州城,乱,乱得诡异。

“这两边的铺子,”李相夷观察着街道左右,“无论大大小小,都挂着摆着狼头元素的物件。”

“颜色黑漆漆的,”南宫弦月瞅着压抑,顺着他话说,“都没点生气。”

“凉州人喜明媚之色。”小笛飞声补了句。

并瞥了眼李相夷,想以他的红衣作比。

瞥过去才记起,他们换了装束,那身红衣已被灰布长衫取代。

跟李莲花倒像了起来。

正说着,耳边传来扑通一声震响。

几人循声望去,一大娘摔倒在地,腿屈着,上半个身子都伏在地上。

李莲花快走几步,率先搀过她胳膊,发力往上扶。

“大娘,你没事吧?”

谁知大娘生气地甩开他,“你这书生,才有没有事?”

说完就不再理他,重重朝北方磕了个头。

嘴巴喃喃,“老妇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此生供奉吾主。”

“望吾主宽恕我的罪孽,释放我的灵魂。”

“来世能干干净净做人……”

她直起身来时,额头上多了个浓重的红印子。

但不觉疼似的,又大力往地上一叩。

李莲花六人这才明白,她不是跌倒的。

原本问候的话,只得咽回去,他们尴尬走开。

后面,还看见不少这样的人。

神态动作激动而夸张,伴随的,又是挥之不去的呆板木楞。

即便只是来往的行人,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官府不管吗?”笛飞声皱着眉。

他刚说完,前头行来一队蓝袍的衙役。

“让一让,让一让!”

衙役们冲碍路的百姓喊。

而后,在李莲花六人左前方的一块告示栏停下。

麻利地贴了几张告示,又往下一个地方去。

他们过去瞧了瞧,纸上老老旧旧,印的无一不是一类内容。

称苍狼先祖乃天授真神,后代乃皇权正统。

其御下的子民生来有罪,只有以最虔诚的跪服和供奉,才能获得神灵的释放,洗刷罪孽,在来世得到幸福和永生。

“官府贴的居然都是这种鬼东西。”方多病惊讶道。

尚在小青峰时,凉州官府还有报朝廷本地的近况,希望朝廷施以援手。

没想到不足一个月,竟成了这样。

“荒谬至极!”他愤然道。

声音不自觉大了点,引得好些人纷纷侧目。

那不解的,直勾勾的,参杂着怒意看异类的眼神,仿佛他再多说一句,他们就会被众人扑上来群殴。

六人只好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这凉州的天地,都被改得差不多了。”

离得稍远了,李莲花方哀叹一句。

“所以城门官兵所说,”李相夷绕回城关的见闻,“‘肃州也快了’,是指快和凉州一样了。”

因为肃州距凉州很近。

“按照这个速度,”小笛飞声推测了一下,“放任自由的话,大熙迟早会被吞噬殆尽。”

“我们得尽快了。”南宫弦月接话。

六人拐了个弯,往下一条街去。

猝不及防,方多病绊了下,一个趔趄扑向前,险些摔倒。

他稳住身形,扭头骂咧。

“什么东西不长眼?”

“倒的确是不长眼的。”笛飞声陈述客观事实。

靠墙的破簸箕烂扫帚之物,被脚勾到后,翻了个面盖在地上。

白森森的人骨露出来。

准确来说,是半边人骨。

头和一条手一条腿,都不见了。

就那么残缺地,躺在满是污渍的地上,没有人收拾,没有人帮入土为安。

饶是破了不胜枚举的案子,见过了千奇百怪的死人,六人眼中撞入此番景象时,还是被蛰了下。

“看着不像刀剑所伤。”李相夷蹲下去,凝眸查看。

“像被活生生撕裂的。”李莲花喉咙发痛地,吐出这几个字。

寒凉的尸骨上,断口并不平整,自不是被砍被切的。

“上面还有爪痕和齿印。”南宫弦月指着一些痕迹说。

“很深啊。”方多病注目着骨头凹陷的地方。

“能伤进骨头里,又不是刀剑,只能是非常力了。”小笛飞声分析道。

“真够血腥的。”

六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什么,心里头发起毛来。

正讨论着,一道刺耳的尖叫窜起。

“啊——”

一个衣着棕色短褐的小哥,本是担着蔬菜,打他们的方向走。

不料见了白骨,大惊失色地扔下担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边跑,嘴里边叫。

“狼来了,狼来了……”

六人对了个眼色,李相夷拎起担子追上去,想问一问他什么狼。

那小哥被拦下后,一个劲地抱头缩在墙边,两股战战,涕泗直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相夷只得置了担子在他身旁,无功而返。

返回后,六人商量了下,要不要处理那具尸骨。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笛飞声建议。

“这一路过来,都有这个味道。”

腐味。

也就是说,凉州城内,无论是横的街,还是竖的道,都不乏这样的尸骨。

不止人的骨头,家禽的骨头也有。

李莲花同意他的话,“只有让凉州回到从前的样子,这些人才能真的入土为安。”

如果故土沦为了陷落之地,再怎么安葬,也得不到真正安宁。

他们遂把杂物掩回去,再度往前去。

转到第三条街时,他们经过了一个药铺。

正巧有个裹幞头的黑衣男子,拎了药包出来。

他在门口顿了顿,四下警惕地环顾一番。

接着,同李莲花的目光碰上,一时滞留不动。

双眸中生出隐隐的惊喜来。

两方眼色交换一番,打了不同的路走。

之后,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汇了合。

黑衣男子低头行礼,“主上。”

“不必如此。”李莲花头疼道。

并连忙转移话题,问,“封副盟主现在何处?”

他们进城要见的人,便是封恪。

这个黑衣人,乃封恪心腹赵四。

因为总是跟着封恪,他见过李莲花不少次数,李莲花也眼熟他。

“先生请随我来。”赵四答。

六人就跟着他,到了城郊一处废弃的邸店。

店门临着一条商路,不过自打新的商路兴起,这条路就荒无人烟好几年了。

没有草木的遮挡,也足够隐蔽。

赵四领着他们,由外往里走。

路上守着一层接一层万圣道的人,个个打着精神戒备。

李莲花估摸了下人数,不由得问。

“你们带了多少人来?”

“一千五百人。”赵四脱口而出。

李莲花点点头,又问,“万圣道在凉州和漠北别处,还有人吗?”

“有,”赵四报给他,“散落各处的几个桩点,还有几十个人。”

“总舵和分舵已遣了援手往这边赶,山高水远,沙漠里又容易迷路,尚未到这边。”

也就是说,不算援手的话,按照李莲花刚数的一百多号人,加起来也就两百人出头。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明。

赵四心头一触,紧绷的神色有点崩溃。

控诉道,“漠北邪教杀我弟兄上千余人,重伤副盟主,盟主更是至今生死不明。”

“主上,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说完,他几欲声泪俱下。

一撩下摆,屈膝要跪。

周遭闻言的一堆万圣道人,也向李莲花恳求。

“还望主上为我们做主。”

李莲花赶紧搀了下赵四,没让他跪下去。

“李某尽力而为。”

“先带我见见封副盟主吧。”

“好。”赵四抹了把眼睛,直起身来,带他们上了蒙尘的楼梯。

到二楼的一间卧房,赵四退下煎药去了。

他们跨门而入。

为阻风沙,窗户糊了新纸,关死了,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很昏暗。

只有一支白烛燃着小火苗,微弱的光芒照在一把折扇上,以及榻上人苍白的脸上。

“先生,你们来了。”

封恪发出虚弱的声音,撑着上半身要起来。

李莲花让他还是躺着,他才睡回去。

嘴上仍是叨着,“恕属下失礼了。”

礼不礼的,李莲花也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怕。

桌前有擦过的凳子,他拣了张坐下。

“听赵四说,你伤得不轻。”

漠北的狼刀,砍中了封恪的胸口,刀刃契进肋骨里。

中刀的那一刻,敌人都多发了三分力,才将刀拔出来。

“托先生的福,又养了许多日,已……已经好多了。”封恪语气缓慢地说。

李莲花观他那样,估计还得养上不少时日。

遂睇眼李相夷。

李相夷心有灵犀,“凉州城内人多眼杂,老上药铺抓药,也不安全。”

“回头我让四顾门的人,给你送些药过来吧。”

封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朝他拱了下。

“多谢李门主。”

缄默俄顷,六人问起封磬的事来。

提起这个,封恪就来气。

他越说越激愤,说到最后,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伤口还绷出块血。

李莲花他们只好问,外敷的药和纱布在哪,替他重新包扎。

旧纱布揭开时,一道狰狞的口子横贯胸口,血从里面涌出来,瞅着触目惊心。

李莲花怕他又激动,缠完新纱布,安慰道。

“封盟主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封恪颔首,平息下去。

一两秒后,他神色哀伤地张口。

“……我只恨时至今日,都没能把堂兄找回来。”

“你既要找他,也得把命留下。”笛飞声好言相劝。

再急火攻心下去,只会把自己折磨得伤痕累累。

这话糙,语气还有点不近情理,但管用。

封恪振作了振作,同他们商讨起对策来。

约是一刻多钟后,有东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什么声音?”方多病竖起耳朵。

客栈外,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夹在沙尘里,被风送来。

他们噤声听了一阵,听清了。

“呜,嗷呜——”

“狼嚎。”小笛飞声断定。

“是御狼使。”封恪说。

“御狼使?”南宫弦月反问。

“可是长着毛发的狼人?”

封恪认定,“正是。”

“在凉州和漠北的这段时间,我追查漠北邪教时发现,他们抓了不少江湖人,并捕了数以万计的狼。”

“用养蛊之法,将二者炼制成狼人,再种下一种虫子——应该是蛊虫,漠北人爱养蛊。”他这么觉得。

“狼人们的身体构造,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加上有虫子控制,速度、力气和功夫也变得非同凡响。”

“重点是,不怕死。”

“这就解释通了。”李相夷忆起周颂。

后者是凉州人士,毗邻漠北的原因,被抓去炼成了狼人。

可黑虫子对人的控制,并非百密而无一疏。

他兴是个人意志太过强烈,逃掉了。

再秉持着与张全的约定,一路跋涉到了小青峰。

至于其他狼人……

“漠北邪教把这些狼人,命名为‘御狼使。’”封恪往下说。

“御,”方多病义愤填膺地评价,“狼子野心。”

“是啊,”封恪嗟了一声,眸中神色复杂,“大熙忧已。”

可惜,他是个南胤人。

大熙忧不忧的,同他关系不大。

他与漠北邪教势不两立,只是因为封磬。

于是迅速跳转话锋,“狼人有狼的野性,他们啖生肉,饮生血。”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从漠北南下来到凉州。”

下面的事情,就是六人在凉州城内见到的白骨了。

之所以不在野外捕猎,一是大漠贫瘠。

二是活人和家禽没有野性,好抓。

封恪说着,撸起左手袖子,上面有一记爪痕。

“几天前,我们也碰上了狼人南下。”

万圣道杀了好几十头,也折了好几十弟兄。

他自己冷不防,被刨了一爪。

所以才换了地方,躲到这处邸店来。

“如今狼人再度南下,”他苦笑道,“也不知这邸店还能不能待下去。”

狼爪一挥,做支撑的粗立柱,可都是会断的。

“还来得及。”笛飞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一望无际的沙丘上,没有半点活物的迹象。

“沙漠宽广,狼嚎传播的范围也大。”李莲花搓了下指头。

“我们听见的声音小,不连贯,想必还远得很。”

“有十几里路都说不定。”

李相夷的想法同他如出一辙,“我带四顾门的人去截。”

“老笛。”他偏头看了眼侧方的人。

小笛飞声意会,“知道了。”

金鸳盟的人一起去。

将狼人拦截在荒野之中,免得骚扰屠戮进凉州城。

再者,漠北邪教既放狼人南下,十有八九有人在驱使操控。

他们总能从狼人,或操纵者身上,挖掘出漠北邪教的更多信息。

信息愈多,对作战就越有利。

说罢,他们立即行动。

“李莲花,你就别去了。”走前,李相夷安排。

李莲花没反对,“嗯,我留在这里。”

总要留个人,保护一下封恪。

几个人互道了“当心”,李相夷五人返回胡杨林,带人去围堵狼人。

此外,还派了五百人到邸店,拿上了药。

有的药要捣,李莲花怕此后生变,打打杀杀,辗转行军什么的来不及,就未雨绸缪,把后面几天的药都捣了。

为不妨碍封恪休息,他下一楼捣的。

也不知捣了多久,他忽察觉到什么动静,停下杵。

扭身一探,封恪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脸上悲喜交加。

“先生。”

“我堂兄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