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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

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便是头顶轰然响雷,落进耳内,也似绣花针没入松叶地,难听且难觅。

“皇兄?怎么了?”夏侯煊轻拍一下自家兄长的肩膀,声音里不无担心。

他将兄长喊来飞云台,尚在心里琢磨,怎么叫苦才能不减帝王之气。

哪想,他的兄长看起来反倒心绪更重。

夏侯煦猛然回神,目光从远处的天音阁坠至飞云台下。

积雪渐消,青砖地面盖着或大或小、不成形状的薄薄雪纱。禁军侍卫列队而行,每踏一步,雪纱便薄一分。

“兄长?”

神看着是回来了,只是还不会张嘴说话。

夏侯煊再唤一声,手掌下移,轻扯夏侯煦的衣袖。

后者不自觉后退半步,胳膊肘正好落在夏侯煊手里。

见他这般反应,夏侯煊就势拽住他往后带,远离石栏,“兄长半天不说话,可是怕高?”

“没有……”夏侯煦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有也不丢人,人总有怕的东西。”

“我小时候最怕鸡,远远看着都怕,吃也不敢吃,见多了还做噩梦呢。”

夏侯煊肯定他的兄长是不好意思承认,为让兄长平衡,决定先把自己惧怕的东西交代出来。

“后来娘趁我不注意,往我嘴里塞了一只烧鸡腿儿,那油香……”讲得来劲儿,他还舔舔嘴,“打那以后,我就不怕了。”

这故事生动仔细,令夏侯煦没忍住笑,“臣倒是不怕高,只是——蚊虫闹人,没睡好。”

语落,夏侯煊本已撤走的手又扯上夏侯煦的衣袖,“那回去歇息。”

“早说我就不拉着你上来了。”他起腿要走,完全没有细想,这天气是否真有蚊虫。

夏侯煦弯唇低笑,反手拉住他,“现在下去,这么些台阶不是白爬了?”

夏侯煊探头往下瞧。

好像,也是。

他短叹一声,视线游向远方。

夏侯煦看似目视别处,实则余光一直在打量他这位弟弟,猜测他意欲何为。

跟着夏侯朝,他必然学习不少,可不知他会如何展现。

未知的牌局,最是扰人心。

静默半晌,在夏侯煦快被纷乱的思绪淹没之际,夏侯煊终于开口。

“以往,小皇叔也会不问缘由,陪我在这高台上吹风。”

他眉眼低垂,高檐上悬着的,以及稍远处内侍所掌的灯笼,皆照不清他的表情。

夏侯煦望向他,眸色微黯。

“兄长,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夏侯煊嗓音平常,出言却让人心颤。

平素颇具帝王气势的少年皇帝,似乎变回了当年初次见面的样子。

瘦瘦高高,见人虽害怕,眼睛却也不躲不闪,直直盯着他,半天憋出来一句走音的皇兄。

夏侯煦那时,就不喜欢这个突然从土里冒出来的弟弟。

现在,同样不喜欢。

可如今瞧他神色淡淡,又浑身透出一股无以名状的悲戚,他的心竟有瞬息的游移。

夏侯煦不答,夏侯煊便自言自语,“母亲、父亲、三叔、小叔、叶将军。”

“还有,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

“我要是不回来,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一字一句,落得很慢,每一下都敲在夏侯煦的心上,声音极轻,却又很有分量,压得他心口发闷。

如果可以,他想回答——是。

但他没有寇韫那般气壮胆粗,只得口不应心。

“世间事自有定数,人拗不过天,别太苛责自己。”夏侯煦挪步凑近,揽住夏侯煊的肩膀。

两人如同普通人家的兄弟,并肩靠在一起。

“便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术士,也很难算清未来会发生的每一件事。”

“我们只能,尽力迎前。”

夏侯煦侧首,微抬眼睛,往日需要低头才能平视的人,而今已高出他一小截。

“倘使今日站在这儿的是小皇叔,想必不会愿意看到,你如此消极自贬。”

他分不清,自己这话究竟是乘隙戳人心窝,还是真的想要给予安慰。

“是啊,小皇叔若是听到,该罚我了。”

天色愈深,夏侯煊的眸色更暗。即便将他放置现今最热闹喧嚣之地,他那通身的落寞也会熄灭所有辉煌灯火。

夏侯朝瞧着性子温文,给人惩戒的方式却是跟温文搭不上边。

不是遣走周遭宫人,让他围着长明殿跑圈,就是叫他练习箭术。

初时,殿外的三个箭靶烂了又换、换了又烂,夏侯煊常常想不透,到底是靶子疼,还是他的身体更疼。

之后,他犯错的时候少了,也没了获得惩戒的机会,但射箭依然是他闲时最爱的消遣。

回忆总能令人心情愉悦,夏侯煊望着聿王府的方向舒眉展目。

他的回忆之海别人自然进不去,夏侯煦正要询问,却见他抬手摸上额角,狠狠锁住眉头。

夏侯煦眸光一动,赶忙扶住他关心道,“怎么,可是身子不适?”

沈决明提灯在旁候着,时刻盯着这厢动静,见状也上前几步,“皇上……”

“无妨。”夏侯煊挥手阻止他,又朝夏侯煦扯了扯嘴角,“休朝之期政务堆积,昨夜勤快过头,有些眼晕罢了,不是大事。”

虽说此地不够明亮,瞅不着真实脸色,可听着呼吸都沉重许多,还嘴硬说不是大事。

这般样子,在夏侯煦意料之内,只不过表面功夫得有。

他拉起夏侯煊的胳膊便走,“回去吧,等天暖和些,臣再陪你来,待多久都行。”

听闻此言,夏侯煊没再反抗,任由其搀着,走下飞云台。

石阶一层接一层,固然踩时不太费力,下至地面仍是得花些时间。

夏侯煦不愿闲着,见夏侯煊今日抛去君臣之别,只与他兄弟相称,干脆大起胆来假意絮叨。

“你说你,也不是孩子了,该好好顾着身体,千万别任性,待会儿叫太医好好瞧瞧。”

“政务要紧是真,可没个好身体怎么去处理?你若垮了,云姜怎么办?”

“云姜没了我,”夏侯煊握着他的手臂,语中带笑,“还有兄长啊。”

夏侯煦的絮叨未完,嘴还张着,一抹不可思议自眸底划过,“你……”

他心头一惊,掐不准他是以什么身份说的这句话,是君王,还是兄弟。

“本来,就该是兄长的。”

轻风携来一声极浅的喟叹。

夏侯煦对前一句的惊还未放下,再添新惊,一时竟无所适从。

良久,夏侯煊笑着打破沉默,“兄长唠唠叨叨的样子,真像小皇叔。”

似乎回什么都不对,夏侯煦只陪了个笑脸。

“既如此,兄长能否代替小皇叔,给我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八万将士平不下定云关匪祸,那姓马的一看就是个酒囊饭袋。”夏侯煊叹出今夜的第三口气,“兄长,你有何想法?”

夏侯煦原本是注视着沈决明在前引路的灯笼,不想那灯笼晃着晃着,竟晃出机会来。

他不着急接话,作势思考,隔了一会儿,道,“定云关皆是连绵山地,稍微熟悉地形,便很难抓住。匪徒时不时露头,被打击又四处躲藏,来来回回,的确麻烦。”

“打算换个指挥将领,却不知这门差事,指给谁好……”

机会稍纵即逝,夏侯煦稳声接茬,“先前戍守连云关的戴征换防归京,应当正在路上,不如,就让他试试?”

“戴征?”夏侯煊眼前一亮,“此人治军严明,且深得百姓赞誉,倒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