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寒日里接续数个大晴天,对所有人来说皆是极大的好消息。
河里的鱼虾亦十分惊喜,纷纷在河面、岸边冒头,连吐出的泡泡里,都含有满满的喜悦。
然而喜伴着惊。
有几条小鱼还未放开玩耍,一瞬间身体腾空,短暂体验飞天的快乐之后,便被无情地丢进鱼篓。
七岁的陈一柱正在家里的大水缸上坐着,小脚丫左一摇右一荡,眼睛追着自家的鸡遍地跑。
天暖了,鸡需要晒太阳,他也需要。
“蛋儿——”老妇拎着个小竹篓,隔着篱笆晃,声音沙哑似干涸的溪流。
陈一柱小小的脸蛋挤作一团,他最讨厌人家唤他小名。
狗蛋,是他的小名。
他原本是陈家村的第三个狗蛋,爹娘为了让村里人更好区分,才给他起了个正经名字,叫陈一柱。
但是,乡亲们还是喜欢叫他狗蛋儿。
看见来人模样,陈一柱的小脸重新亮起来,灵活跳下水缸,颠着步子跑到老妇跟前。
“桂婆婆,你咋来了?”
“爹娘下地去啦?叫你一个人看家?”老妇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
她脸上疤痕遍布,半边眼睛睁不开,半边嘴角动不得,因而笑起来会显得很古怪。
村里小孩都怕她,但陈一柱不怕,他仰着脑袋回,“是呀。”
“哎哟,咱们蛋儿真棒!”孙玉桂努力撑着脸笑,牵起陈一柱的手就往里走。
“今儿日头好,桂婆婆捉着不少鱼呢。”
“好哇,有鱼汤喝!谢谢婆婆!”陈一柱手舞足蹈,不是有大地拽着,人已经蹦上了天。
一老一少在小院里咧着嘴清点鱼数,顺带计划每一条的吃法。
“婶子?你在这儿呐?”
陈一柱最熟悉的声音在栅栏门外响起。
“爹,娘,今儿有鱼吃!”
夫妇二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举着铁锹大步进门。
一柱娘放下铁锹,拍拍自家儿子圆咕隆咚的小脑袋瓜,冲着孙玉桂道,“婶子,你家来人啦。”
“俺们刚路过,瞅见有人在你院里头转悠哩。”一柱爹接着道。
孙玉桂的疤痕脸猛然皱起,“可看清模样?”
“那人田间打扮,但俺们没在村里头见过。”一柱娘凑近,压低声音,“五大三粗的,样子还挺俊,可是婶子屋里人?”
孙玉桂眼珠转动,脑海中半天没个能对上号的,但她仍点了点头,“我回去瞧瞧。”
说完鱼篓也不捡,拔腿就走。
“诶婶子,鱼!”
“都留着吃吧。”抛下一句话,一个背影,她没再回头。
“咱们老了要是能有这腿脚多好!”
孙玉桂脚下不停,脑子也不停,心里的疑惑慢慢转为不安。
步伐越快,离家越近,不安的感觉越明显。
于是,她一咬牙,转身换了个方向,朝林子里跑去。
她只是个能跑的老婆子,哪能抵得过会飞的魁梧汉子,一片树叶没沾上,便被那人堵到了。
孙玉桂掐着腰大口喘气,面前的年轻男人虽粗布麻衣,但意气轩昂,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你……你是什么人?追我这个老婆子作甚?”
男人没说话,只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
孙玉桂年纪是大,可眼神好得很,没等递到眼前,便看清了上头的字。
“你,你是,聿王府的人?”
“是。”男人点头,顺带收回令牌。
“早说嘛,哎哟我这把老骨头……”
孙玉桂高举的心扑通砸下来,不疼,反倒还安了心。
……
伍周,养心殿。
龙椅上,齐越泽肃然危坐,御案下,单远跪得端直。
半响默然,单远方才缓缓卷起手上的明黄绫锦,妥帖收入怀中。
“臣单远,必不负陛下重托!”
他声色郑重,想到许久未见的寇韫,喜意悄悄攀上眉梢。
“臣定会认真配合寇将军,打好这场仗,夺回伍周的一切,一举歼灭云姜。”他眸现狠色,“还有,那庆阳小国。”
齐越泽随便交代几句,便散了人。
他靠着椅背闭目休息,盛坤为他捶肩捏背。
“陛下,真的不打算再考虑考虑吗?”盛坤垂下目光。
年轻帝王眼圈乌青,整张脸瘦了一圈,棱角更加分明,也与他记忆中的前主子越来越像。
“考虑什么?”近来不得休息,齐越泽嗓音略哑。
“毕竟那寇将军外嫁已有些时日,山高路远的,咱们没法确定她眼下是否还可信,倘若她从中作梗,咱伍周岂不是……”
“这茫茫世间,她若不可信,那就没人能信了。”齐越泽不待他话音尽落,轻言打断。
盛坤将未道出的字句咽下,瞧他未睁眼,才放心偷偷支起嘴,露出一丁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陛下。”
这丁点笑意因殿外的响动刹那消散。
“礼部右侍郎赵彦求见。”
“宣。”
齐越泽掀开眼帘,直起身子,眸中清明一片。
盛坤自觉退到一旁,低首掩去内心的不屑一顾。
他这新主子果真信任寇韫,连新晋宠臣赵彦,也是她早年间向齐绍举荐过的。
“陛下,微臣有事要禀。”赵彦开门见山,只是这山前似乎还有层罩子。
他有意无意瞥向盛坤。
齐越泽手指在桌面轻叩,“你先下去吧。”
“是……”
该死的书呆子!
盛坤在心底谩骂,临到赵彦面前,却还是挤开笑脸。
书呆子迅速且敷衍地回他一笑,立马目视前方。
又高又厚的殿门挡住所有对话,半点字音未有泄出。盛坤眉头一拧,白眼一翻,扭身改道去往御膳房。
“陛下的安神汤熬好没有?动作这么慢。”
在主子那儿受的气自然得发泄出来,御膳房无辜遭难,众人提心吊胆忙碌起来。
不消片刻,同在养心殿干活的小太监托着一碗热汤上前,拉着他的袖角走到门外,细声道,“干爹莫气,这是儿孝敬您的。”
盛坤斜眼撇去,汤里净是他们这些奴才看得着却吃不得的好东西,顿时眼尾开花,“还是你小子懂事。”
他伸首朝里窥探,见没一个人敢抬头听热闹,方从袖中掏出叠了几叠的绣花手绢,塞到小太监手心,“拿去吧。”
手绢里包的东西没什么重量,小太监却眉开眼笑,“谢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