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门口终于传来动静,沈止罹神识探过去,只窥见一角尖细下颌和泛着白的唇,便被九方瑾切断。
九方瑾的神识蔓延至二进院便停下,是让沈止罹莫要出去这个范围的意思。
沈止罹见人还有心力操控神识,稍稍放下心,看了眼睡的正香的铮铮和山君,轻手轻脚阖上门。
还未等他迈出一步,方才同铮铮头碰头睡的四仰八叉的山君悄悄打开门缝,从缝中溜了出来。
沈止罹脚步一顿,垂头看向面上不见丝毫睡意的山君,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山君抿抿唇,小心将房门关紧,声音也压低了。
沈止罹一怔,牵起山君的手,朝正厅走去。
隐隐的闷咳声传来,像是要撕裂喉咙般,自九方瑾用了沈止罹带来的药,已许久未曾咳得这般厉害。
沈止罹脚步加快了许多,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九方瑾歪在轮椅上,一个仆从乱中有序的为他擦拭冰凉面颊,又端来热水细细擦拭冻的青白的手指,一旁还有早早候着的温茶。
沈止罹跨进门,眼含担忧的看着咳得弓着背的九方瑾,双手抬起又放下,无力感充盈整个心头。
过了好一阵,窒闷的咳声才渐渐缓和,九方瑾脱了力般的靠着椅背,一旁候着的温茶被送到嘴边,九方瑾含了口温茶漱口,吐进捧到面前的铜盆中,还带着热气的巾帕按上唇角。
“很失望吧?”九方瑾阖眼,仰靠在椅背上,瘦削的面颊在烛火的映照下投出一片阴影。
“唯一同你有些血缘的人,是个命短的病痨鬼,年岁难永。”
薄薄眼皮下,眼珠微微颤动,垂下的睫毛蒙了层阴翳,九方瑾身着锦衣,五官锋锐,眉宇间带着夹杂着阴郁的锐意,身下的轮椅更是极尽奢华,周身仆从环绕,整座宅院都任他驱使,是旁人拍马也及不上的富贵荣华。
可就是这样的九方瑾,语气平淡的说着自己活不长的命数,无论周身燃了多少炭盆,身上穿着多么温暖的皮毛,都无法驱散他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
沈止罹面上怔忪,似是不明白九方瑾为何这般说。
“我配了药,不会短命的。”
沈止罹低声道,声音带着涩意。
即使沈止罹不似九方瑾那般生而知之,但他也数次命不久矣,得不渡多次相救,才能坚持到今天,那种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失的惊惶,是无论多少话语,都无法抹平的恐惧。
便是如今灵力充沛的沈止罹,回想自己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的感受,依旧不寒而栗,而从降生时便知晓自己命途的九方瑾,又在恐惧中煎熬了多久呢?
九方瑾嗤笑一声,搭着身侧搀扶的手坐起来,望向面带戚然的沈止罹,从他挺拔的身形、瘦削却坚实的肩膀、起了薄茧的手指,又看向沈止罹掩在衣衫下,修长有力的双腿。
在沈止罹面带疑惑时,九方瑾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无力的双腿,唇角带着讥诮的笑:“与其带着这副不良于行的身躯苟延残喘,不若早早死了了事。”
还未等沈止罹劝慰,九方瑾又问道:“你可知我如今年岁?”
“二十有一。”
“是啊,二十有一。”
九方瑾看着自己手背上青紫经络,圆润指甲泛着淡紫,即使被温热巾帕敷过,那指甲依旧是毫无血色的模样,那是心疾的症状。
“从前,有高人断言,我活不过而立。”
九方瑾声音低下来,带着隐隐的癫狂。
“而如今,我还刚及冠,便有人忍不了了,想要我死,别挡了他的路!”
他搭在腿上的手骤然攥紧,重重砸在轮椅扶手上,额角青筋鼓胀,眼白也蔓上血丝。
“我同那位虚与委蛇多年,忍着恶心给他出谋划策,我还能喘气,他就想将我埋到地底下去,那不能够!”
沈止罹蹙眉看着九方瑾急促起伏的胸膛,下意识上前一步,还未接近九方瑾,便被他大力挥开。
“短命鬼又如何?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沈止罹一时不察,竟被九方瑾挥退一步。
他神识陡然暴走,四周候着的仆从顿时肢体扭曲,如同群魔乱舞,四肢纠结在一起,乱七八糟滚了一地。
房中无风自动,空气中仿佛布满细密的刀片,让人寸步难行。
心疾最忌情绪起伏过大,九方瑾呼吸急促,手下意识攥紧胸口衣襟,瞳孔骤缩,目光有些涣散,面颊上也浮现病态的酡红。
“表兄!”
沈止罹大步上前,撤去周身防护,以免伤到九方瑾,暴走的神识席卷而来,让沈止罹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压,直到这时,沈止罹才明白之前九方瑾还是对自己留了手的。
艰难穿过肆虐的神识,脸侧滑落温热液体,沈止罹猛地踏出一步,强硬撑开九方瑾紧攥的手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以免他情绪起伏间咬伤自己,朝他塞进一粒药丸。
九方瑾浑身僵直,牙齿紧咬着沈止罹撑着牙关的指节,攥着沈止罹的手用力到发白,力气之大,让撤去周身灵力防护的沈止罹都察觉到钝痛。
“表兄,冷静!”
沈止罹指节渗出血色,沿着九方瑾的唇角下落,滴在九方瑾纯白的狐裘上。
九方瑾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眼眶泛红,水色翻涌。
灯火混沌,沈止罹轻抚九方瑾胸口,助他舒缓情绪,过了好半晌,九方瑾牙关渐松,渐渐失了力气,眼中水光晃动,顺着眼角滴落,他脱了力,昏睡过去。
沈止罹细听九方瑾呼吸,确定人只是昏睡过去,松了口气,将他打横抱起,安置在榻上。
门外山君探出头,看着面颊添了条细长伤口的沈止罹,鼻头耸动。
沈止罹缓缓坐在矮凳上,疲惫从四肢百骸涌上,让他不想动弹半分。
山君看着房中的凌乱无序,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脚步落地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想起来了,是野兔子的气味。”
山君靠在沈止罹身侧,小声道。
沈止罹微微一动,没发现什么不对,山君作为大虫化人,跟在自己身边,已许久未曾捕猎了,能嗅出野兔的气味也正常。
“山君,”沈止罹擦擦颊侧湿润,摸出一根手臂长的肉干,低声道:“你帮忙在这儿守着,我出去探探。”
山君化作同肉干等大的狸奴,抱着肉干啃的欢实,闻言头也不抬的点点头。
沈止罹站起身,正要出门时,山君陡然直起身,跳过来咬着沈止罹下摆,含糊道:“不行,九方瑾说了,城中来了任天宗弟子,让你绝对不能出去。”
沈止罹神情一顿,垂头看着死死咬着他下摆的山君,问道:“他何时说的?”
“今日出门前。”
沈止罹弯身将山君抱起,抚着它毛茸茸的头顶,叹了口气:“那便罢了,我放几只东西出去也使得。”
山君被摸的舒坦无比,脑袋越扬越高,眼睛眯成一条缝,觑着沈止罹神情,确认他没有出去的意思,翻身露出肚皮。
黯淡的灯笼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忽明忽暗中,暗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活动,一片枯叶落下,几只飞蛾掠过摇晃的灯笼,消失在黑夜中。
夜里起了大风,不少枯枝败叶被吹落,脚步落下时的动静掩在其中,引不起丝毫的注意。
霍思达落在睿王府外一里处,屏息凝神,感受着睿王府气息。
黑暗中,坐落在中央的睿王府好似一只凶戾巨兽,散发着浓郁的血气,不知是否是霍思达的错觉,他隐约看见睿王府门口的一对石狮,石刻的眼中散发着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