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黄,映得沈止罹面颊忽明忽暗,外面的暗流涌动侵入不了这方宅院,沈止罹靠着椅背,微微阖眸。
山君窝在沈止罹膝头,圆滚滚的肚皮一起一伏,睡的安稳,外头的寒风被拦在门板之外,呼啸风声隐约传进来,床榻之上窸窣声起。
沈止罹睁眼,侧头望去,垂下的床幔探出一截筋骨分明的细长手腕。
九方瑾昏昏沉沉,眼前模糊一片,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沈止罹轻轻撩开床幔,萤石柔和的光芒丝毫没有对九方瑾还未聚焦的眼睛带来丝毫负担。
“醒了?可难受?”
轻柔的声线唤醒九方瑾游离的神智,心口后知后觉的窒闷传来,他呼吸一顿,胸口起伏微弱。
“痛…”
九方瑾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团隐约的光亮,他极力眨眼,试图让眼睛看的清晰些,无果。
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痛让他很快无暇顾及眼睛的异样,他想抬手摸摸心口,那里仿佛压了块重石,让他连呼吸都费力,他想摸摸看,那里是不是真的压了块石头。
还未等他为怎么也抬不起来的手懊丧,额前传来温热触感,对比他滚烫的额头,可以算得上凉爽。
“别动,你起了烧。”
那只抚上额前的手,将他好不容易抬起的手按下,放进被子中。
他无力的眨眨眼,眼前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他只得闭上,睫毛微颤,眼下浮现两团烧红。
沈止罹蹙了眉,转头唤了声蹲坐在椅子上的山君,道:“去我房里,将小几上的瓷瓶拿过来。”
山君晃晃耳朵,轻巧跳下椅子,顺着细窄的窗缝钻了出去。
九方瑾感觉燥热从骨子里生出,整个人好似在火炉中炙烤,他睡的不安稳,烧的绵软的手一个劲儿的往被子外钻。
沈止罹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灵力流转,掌心变得冰凉。
九方瑾发出一声喟叹,蹙着的眉松了些许,无意识在沈止罹手心蹭了蹭,又睡过去。
沈止罹看着渐渐睡沉的九方瑾,不期然想到了飞虫探到的那一幕。
许久未曾见过的滕云越憔悴些许,向来冷硬的面上攀上愁绪,眉间拢起折痕,好似受了伤,气息有些紊乱。
沈止罹掌心贴在九方瑾额上给他降温,心尖儿好似被什么东西扯着般,不甚舒坦。
以往自己病中,不渡也似这般心焦如焚么?
房门开合的声音打断沈止罹思绪,山君叼着瓷瓶,轻巧跳上榻,将瓷瓶放在沈止罹手边。
九方瑾的脉搏时强时弱,唇色血一般的红,微微张开,吐息滚烫。
沈止罹将瓷瓶中的药丸用温水化开,小心喂进九方瑾口中,动作难免生疏,磕碰到九方瑾口唇,让他皱了脸,鼻尖溢出痛哼,微微歪头抗拒。
沈止罹手一抖,手足无措的捏着瓷勺,不知如何继续。
好在药丸药力足够,九方瑾喉结滚动几下,蹙着的眉微微松开,呼吸也平稳许多,这让沈止罹松了口气,将手中剩下的药液放在床头小几上。
此时天色渐亮,不少早点摊子已经起来忙活了,这些微的动静穿不进这方僻静小院,只看见透过窗扉,越来越亮的天光。
沈止罹靠在床柱上,目光放空,心中杂乱无比,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在想,所有杂乱的思绪在碰上形容憔悴的滕云越时,便骤然停止。
先前强压下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沈止罹抿着唇,目光飘荡着,落在九方瑾被他磕碰到的那一小片唇上。
之前自己病中,即便是昏迷不醒,喂药之事总是不渡在做,从不假手于人,自己似乎从未有被磕碰到,醒来的那一刻各处都无比妥帖。
天之骄子的不渡,在做起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倒比污泥里滚过的自己还要妥帖。
是天赋么?
一只飞鸟落在窗棂,翅膀拍打的轻微动静将沈止罹惊醒,他抬头,窗外已天光大亮。
他微微瞪大眼睛,极为震惊的模样,似是没想到自己一想起滕云越,便会不由自主的沉溺进去,连时辰都忘记。
翅膀拍打窗棂的声音接连响起,睡在床侧的山君耳朵不耐烦的抖动,沈止罹站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棂。
是那只通体木头的鸟,那鸟的小黑豆眼看着打量着它的沈止罹,歪了歪脑袋,粗嘎的叫了一声,收起翅膀,试图从窗框和沈止罹之间的缝隙挤进房中。
沈止罹还未阻拦,便听见内室传来几声气弱的轻咳。
伴随着这阵声响,宅子顿时活了,不知藏于何处的仆从从四面八方现身,洒扫、浆洗、生火、熬药,事事皆有条理。
“凤黯…”
九方瑾声音虚的发飘,尾音气力不足,消失在空气中。
还探头探脑往屋内挤的鸟抬起头,粗声粗气的叫了声,又同沈止罹对视上了,沈止罹默然几息,让开了身子。
榻上,山君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大张的嘴还未合上,便被振翅飞来的凤黯引去了注意。
山君后肢下塌,眼睛紧紧盯着一寸寸接近的凤黯,随时准备扑上去。
警惕的捕猎动作被九方瑾无情打断,绵软的手落在山君身侧,将它惊得弓起背,见是九方瑾,才收了形态。
“睿王府有动作了。”
凤黯落在榻边,看着依旧紧盯着它的山君,谨慎的往旁边移了移。
躺在榻上的九方瑾被床幔遮着,让沈止罹看不分明,只看到一只细瘦的手挥了挥,凤黯便住了嘴,缩在床脚团成一团。
“药在床头小几上了,表兄记得吃。”
沈止罹适时出声,又对山君唤道:“山君,铮铮应是醒了,我们去看看。”
山君跳下床榻,一步三回头的看向缩在床脚的凤黯,眼中垂涎显而易见,直到视线被缓缓关上的门扉阻挡,它才意犹未尽的攀着沈止罹衣摆,被沈止罹捞在怀中。
霍思达悄无声息回了房,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他卸下佩剑,未点灯的房中昏暗一片,还未破晓,万事万物都在沉睡。
他并未点灯,黑夜对修士造不成什么影响,霍思达坐在圆凳上,为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喝干后,眼中浮现思索。
他在睿王府外蹲了一夜,始终未曾探到那师兄弟二人的动向,睿王府外布满精密阵法,即使是自己想解,也避免不了被设阵之人察觉。
于是,他只能憋屈的在睿王府外遥遥守着,一夜过去,也没有什么收获。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那师兄弟二人,确实是没什么古怪?
可他亲眼所见那师兄身上的异常,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霍思达脑子一团乱麻,连从何捋起都不知道,只能郁卒的躺在榻上恢复精力。
洛水郡是座大城,来往人员繁杂,宗门让自己搜捕的那人说不定就藏在此处,自己同师弟们在此停留四五日,也是正常。
霍思达闭着眼,完善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跟着霍思达的滕云越并未跟着他回客栈,而是绕到另一方,他修为高上霍思达许多,自然能察觉到霍思达察觉不了的东西。
睿王府中设下的阵法繁多,几乎是阻隔了任何一种窥探的途径,除了沈止罹依靠死物避开阵法的方法,便再无空子可钻。
没有在不惊动设阵之人的情况下查探的法子,滕云越便放弃关注睿王府有什么东西出,转而关注睿王府有什么东西进。
灵力在体内缓缓运转,滕云越气息无限接近于死物,在体内潜藏着的刑罚之力被他一丝丝的找出来炼化。
若是青云剑尊在此,定会惊骇于滕云越炼化刑罚之力的举动。
任天宗的刑罚之力来自于神兽狴犴,天生天养的神兽,即便是一丝,都可以叫修士痛不欲生,修为倒退,更何况那是主公正威严的狴犴,其中威势要更盛三分。
戒律堂设立至今,还从未有过可以炼化狴犴神力的修士,若是他见了,定会欣喜若狂,不顾滕云越意愿,将他强行带回宗门,好生保护他唯一的徒弟。
可这一切都是在初冬的平常夜晚,气息隐蔽的滕云越额前青筋鼓胀,显然也不好受,体内好似千刀万仞齐下的剧痛,让他将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伤势久久不见好,便是这极为霸道的狴犴神力的缘故,如今他遁出宗门,灵力须尽快恢复。
一路寻来,他已察觉到不止一支势力在朝这边赶来,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修士,若是止罹真的藏在此处,自己须得尽快恢复,以免生变。
狴犴神力藏在体内,会自行随灵力流转消弭,可这不是短时间的事,滕云越也不会让这神力掣肘太久,便生出炼化的想法。
心头好似被不断注水的鱼胶,焦躁越来越盛,挤占他全部思绪,不知何时会骤然爆发,原本盈满整个心头的担忧,不知在何时悄然发酵成怨怼。
自己走之前,明明仔细叮嘱,让止罹等着自己,他会护着止罹的,为何不告而别?还将气息隐藏,让自己遍寻不得。
若是寻到止罹,他定要将他带回太乙山,无论他如何反抗,誓要压着他同自己结道侣契,连合籍大典一并办了才好。
这样的话,有道侣契在,他再也不用担心止罹一不留神便消失无踪了。
不,还不够!
他要将沈止罹困在太乙山,除了他,止罹再也看不见任何人,那样,才是真正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