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轻飘飘落下来,将地上的一层薄雪融化,灰黑的泥地里冒出几叶嫩草。
虽说有许久未见的太阳,却比往日更要冷上几分,街道上关门闭户,连最热闹的街市都寂静下来。
刚喝饱融化雪水的嫩芽被数只脚碾进污泥里,脚步声急促,朝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围去。
刚将洛水郡查探完的霍思达正坐在房中,整理着弟子们带回来的消息,乱中有序的脚步声从半开的窗户中传出,他微微侧头,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手下还未做完标记的舆图上落了一点墨迹。
连绵不绝的脚步声中,有店家匆忙关门的动静,滕云越抬头,眉眼间凝着一层阴郁,眼白处蔓上几缕血丝,显得颓然不已。
门扉被推开,热气争先恐后的从打开的门扉中向外逸散,特地将铮铮拉出房中的沈止罹回头望去。
九方瑾裹着厚实大氅,手中抱着的手炉,外头裹着山君打来的灰狼皮子,他面上还带着浓郁病气,眼睛却极亮,裹着莫名的兴奋。
沈止罹蹙了眉,上前一步,还未开口,便见九方瑾摆了摆手,翅膀扑腾的声响传来,凤黯轻巧落在九方瑾手臂上,扬着脖子粗嘎啸叫,在山君望过来时,脖子上的毛陡然炸开,声音戛然而止。
九方瑾摸了摸凤黯脖颈上乍起的毛,淡声道:“不必瞒我,我都知晓了。”
沈止罹咽下话语,看向九方瑾。
天光从门扉侵入,九方瑾轮椅咕噜滑动,浓艳五官被阳光照耀,面上覆上一层金光。
“我多年经营,想弃了我,没这么容易。”
手臂轻抬,凤黯啸叫一声,扑腾着翅膀飞入天际,不见了踪影。
宅门被叩响,攀缘其上的枯萎藤蔓被震落,九方瑾微微侧头,唇角扬起笑,轻声道:“来了。”
宅子外,身着轻甲的兵丁将整座宅子团团围住,手搭在刀柄,蓄势待发。
兵丁突然分开一条道,哒哒马蹄声渐近,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驭马上前,看着红漆剥落的宅门,咧开一个猖狂的笑。
敲门的小卒侧身,朝那人拱手行礼,道:“大人,门里无人回应。”
那人冷笑一声,挥退小卒,纵身下马,甲胄碰撞声响起,那人大步上前,一脚踹上破败宅门。
宅门晃动几下,并未轻易开启,那人抬脚,正待要踹下一脚时,门后传来动静。
沉重朱门发出吱嘎声,门后,端坐轮椅的九方瑾垂着眸,看着手中的手炉,声音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却依旧轻慢:“许久不见,徐统领还是这般的,勇武。”
被九方瑾称作徐统领的男人闻言,顿时怒气上涌,他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往日没少因为这个毛病被睿王训斥,九方瑾这个病狐狸,开口便是嘲讽,如何让他不生怒?
“珂瑕!你莫要得意,我奉命前来,将你下狱。”
徐统领握上刀柄,怒声道。
九方瑾摸了摸手中狼皮手炉,慢条斯理道:“徐统领这话,好生没有道理,我本本份份在屋中养病,犯了何事须你来捉拿下狱?”
徐统领嘴笨,向来说不过伶牙俐齿的九方瑾,此次睿王遣他来捉拿,特地嘱咐莫要多话,他可不能让九方瑾套出话来。
思及此,徐统领猛地抽出刀,横砍在门框上,刀身入木三分,木屑飞溅。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身后兵丁齐刷刷抽出大刀,对九方瑾虎视眈眈。
“莫急。”
沈止罹站在不起眼的角门后,按住脸颊涨红的山君,山君气喘如牛,眸中怒火高涨,龇着牙恶狠狠的看着威胁九方瑾的徐统领。
铮铮蹙着眉,紧张的朝门口张望,手中紧紧攥着竹竿。
沈止罹面上冷静,心中亦是焦躁不安,那徐统领的刀尖几乎要架上九方瑾的脖颈,可他依旧淡定地捧着手炉。
霍思达隐于树后,蹙眉看着这座隐秘宅院,心中惊疑不定,他和弟子们几乎将整个洛水郡翻过来看了一遭,为何没有注意到这座宅院?
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滕云越幻化面容,轻飘飘的落在树梢,遥遥看着凶恶兵丁同病弱公子的对峙。
事态一时之间僵持下来,徐统领看着没有丝毫慌乱的九方瑾,有些犹豫,九方瑾智多近妖,算无遗策的名声他是听说过的,甚至还见识过,现下自己的刀尖都要架上他脖颈了,他不仅没有丝毫慌乱,面上还夹杂着莫名笑意。
不对劲。
徐统领握刀的手有些僵硬,心中犯起嘀咕,九方瑾恃才傲物,睿王再三相邀,甚至亲赐此处宅院供他修养,这般宠信,为何突然翻脸,欲除之而后快?
太过复杂的问题让徐统领本就不聪明的脑子越发转不过弯来,九方瑾终于抬起头,扬着下巴,将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尖推开,淡声道:“殿下大业未成,脑子却越发糊涂了,徐统领,你莫不是也糊涂了?”
九方瑾掸掸袖子,露出腰间帝王亲赐的令牌,上头笔划银钩的“明”字,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徐统领犹疑不定,身后上来一小卒,低声道:“大人,殿下下了死令。”
浆糊似的脑袋骤然清明,抛开九方瑾的干扰,挥起大刀,厉声道:“殿下有令,罪人珂瑕,下拔舌监,若有违抗,就地处斩。”
锃亮刀锋在阳光下一闪而过,直直向九方瑾劈砍而来,沈止罹心头一跳,摄起一粒石子弹去。
石子与刀身相撞的一瞬间,粗嘎叫声传来,落在屋檐,下一瞬——
“大胆!”
马蹄声响起,身着紫袍的朝官策马而来,冲开兵丁,至徐统领近前,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嘶鸣,高高扬蹄,重重落在徐统领脱力击飞的刀身前。
那人手中一卷绢布,以明黄细绳系之,是天子明旨。
徐统领握刀的手打着颤,手腕麻木不止,竟是被一粒小小的石子打得手臂脱力。
紫袍朝官纵身下马,亮出手中卷轴,原本杀气腾腾的兵丁顿时跪了一地,连面色铁青的徐统领也咬牙跪下。
门后的九方瑾像是早有预料般,重新捧上手炉,腰间令牌被广袖遮住,安稳坐在轮椅上。
隐在门后的沈止罹看着紫袍朝官,微微蹙眉,莫名在那年轻的面容上,看出几分滕云越的模样来。
手心微微发汗,有些风雨欲来的不详预感,见九方瑾危险已经解除,沈止罹抚着躁动不已的心口,带着铮铮和山君回了院中。
转过回廊前,沈止罹回望门口,膀大腰圆的睿王挂着笑,急匆匆赶来,嘴上说着什么,一脚踹向地上跪着的徐统领,将人踹了个倒仰。
再往后,是不住摇晃的枯枝,周遭为数不多的百姓早早关门闭户,躲藏在家中,生怕贵人间的矛盾会祸及自身。
飘扬的衣摆被回廊立柱阻挡,沈止罹未曾放在心中,只等九方瑾脱身,同他解释。
滕云越盯着九方瑾身后空气,似是发现了什么,紧紧攥着拳头,指尖戳进肉里。
霍思达看着那紫袍朝官的熟悉五官,沉思半晌,恍然大悟一般抬头,看着急匆匆赶至的睿王,转身回了客栈。
直至暮色四合,轮椅的咕噜声才在沈止罹耐心渐失中响起,与之一起的,是一道陌生的脚步声。
沈止罹站起身,将山君和铮铮留在房中,口中吞下一粒丹药,面容一步一换,打开门时,已是另一副模样。
九方瑾面上有些疲色,眼中却是难掩的兴奋,推着他轮椅的,是白日见到的紫袍朝官,此时他已褪下官服,只着一身月白长衫。
沈止罹抬眼,看向九方瑾,九方瑾对全然变了模样的沈止罹没有丝毫意外,只扬扬下颌,示意沈止罹来推他。
那人说话声自沈止罹开门后便戛然而止,见九方瑾此举,后退一步,将九方瑾交给沈止罹。
三人一道进了书房,不过一炷香功夫,沈止罹退了出来,面上沉静,看不出在书房里得知了什么。
房中一灯烛火幽幽晃动,沈止罹侧了侧头,像是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他步伐未停,朝房中走去。
不过十几步,沈止罹确定了什么,脚步一转,寻了间无人的客房钻进去。
烛火亮起,沈止罹坐在桌旁,指尖点着桌面,客房久无人住,即便每日有仆从洒扫,也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陈旧气息。
冷风顺着半开的窗棂吹进,床帐被吹的摇摇晃晃,被烛光照射的黑影不断变幻。
沈止罹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手握着窗框想要关上,目光陡然一厉,另一手飞快击出一道灵光,疾射向窗外。
一道黑影陡然现身,击飞那道灵光,整个人停都不停,朝沈止罹袭来。
沈止罹猛地推开窗,手中飞速结印,额前渗出细汗。
那人太快了,修为比沈止罹高出不少,仅出现身影,都让沈止罹感到莫大的威压。
灵光在飞速变幻的手印间现出,沈止罹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那人呼吸乱了一瞬,速度骤然加快,沈止罹微微睁大眼,一副震惊之色,他的手诀还差一点,而那人已至近前,要翻过窗户,侵入房中。
沈止罹连连后退,在庞大的威压下,艰难变幻着手诀,另一手猛地挥出一道气力,晃动不止的烛光骤然熄灭。
黑暗涌上,沈止罹飞快眨了眨眼,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手诀已成,沈止罹毫不犹豫挥出,击在翻窗而入的身影上。
灵力炸开,却没有对那人产生一丝一毫的伤害,沈止罹心下一沉,后腰撞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退无可退。
沈止罹深吸口气,摸出一柄匕首,还未出鞘,便被瞬息接近的身影攥住手腕,力气大到让沈止罹手腕酸麻,手中匕首直直落在地上。
熟悉气息在呼吸间弥漫,沈止罹头脑空白,还未反应过来,腰身便被那人掐住,硬生生将沈止罹提起,放在桌面上。
“你…”
沈止罹瞪大眼,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还未等他说话,身前那人强势挤进沈止罹腿间,呼吸急促的掐着沈止罹下颌,整个人急切凑近,堵住沈止罹未竟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