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乾清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至高无上的天子威严。
陈平与张丁征跟在引路小太监身后,沿着高高的宫墙甬道向外走去。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将那浓烈的色彩映照得愈发威严庄重,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漫长而肃静,只有他们三人轻微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
刚刚在殿内那番沉稳对答、强压狂喜的陈平,此刻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
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堤坝。
他感觉自己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快起来,身体里仿佛充满了使不完的劲,走着走着,竟然蹦蹦跳跳起来了。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仿佛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的蟒袍已经穿在身上了。
他忍不住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张丁征,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感激和兴奋,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张丁征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变化。
他目不斜视,依旧保持着沉稳的步伐,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告诫意味提醒道:“陈平!沉稳些……”
“是…是,东家教训的是!”陈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雀跃,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恢复沉稳,他学着张丁征的样子,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脚下布鞋上,仿佛要穿透鞋底,看清那青石板的纹路……
这双布鞋,与这华丽的宫殿是何等格格不入。
它承载着一个闽南海商家族几代人的挣扎与梦想。
陈平的爷爷,陈阿海,是真正的海上枭雄。
嘉靖年间,朝廷厉行海禁,“片板不许下海”。
可那浩瀚的波涛,如何能锁得住闽南汉子骨子里的闯劲?
陈阿海就是在那风高浪急、官兵追剿的夹缝中,硬生生靠着几条快船,将福建的茶叶、瓷器偷运出去,换回南洋的香料、白银。
那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每一次出海都是与阎王掷骰子。
不过,他爷爷老六了,每次都能掷出三个6……
他挣下了偌大家业,却也深知这“海贼”身份终究上不得台面,随时可能被官府碾为齑粉……
在原始资本积累之后,也开始做起了正规的生意,当然,陈阿海对下一代的教育非常重视。
他拿出大把大把沾着海腥味的白银,供自己的三个儿子——也就是陈平的父亲和两位叔叔——读书。
他梦想着陈家能出一个读书人,一个真正的官老爷,光宗耀祖,也护佑这庞大的家业。
可惜,老天爷似乎没赏陈家读书的饭。
父亲和叔叔们对着四书五经愁眉苦脸,笔墨纸砚在他们手里比船桨还沉重。
三十年寒窗,别说进士举人,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捞着。
陈阿海看着已经当爷爷的儿子们捧着书本打瞌睡的样子,常常气得把烟袋锅子敲得震天响,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陈平这一代,作为嫡长孙,爷爷陈阿海更是寄予厚望。出生时便请了算命先生,取了个寓意深远的名字——陈平。
平,平安?
不,爷爷想的是汉初名臣,希望孙子能像那位辅佐高祖、六出奇计的留侯一样,出将入相,拜入帝王家!
为此,陈家请了最好的西席,笔墨纸砚、珍馐美味,无不供应周全。
陈平也还算聪明,奈何心思全然不在那之乎者也上。
他更喜欢听爷爷讲海上的惊涛骇浪……
十四岁第一次去考童生,名落孙山。
再考,依旧榜上无名。
爷爷捧着落榜的帖子,望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失望和认命……
陈家第三代只有陈平一个人算聪明。
他知道,陈家终究没有读书的根骨。
于是,十五岁的陈平,放下了沉重的书本,辞别了恩师,开始学习经商。
他仿佛天生就该属于商道。
精明的头脑、过人的胆识、流利的弗朗机语和红毛夷语,让他很快在家族生意中崭露头角。
在往后,大明朝开海了。
海商,不用在偷偷摸摸了。
在开海那年,他是在浙江经营绸缎庄,立马变卖产业,投入到了大海的商路上来。
在一场西湖茶会上面,结识了张丁征。
陈平敏锐地察觉到皇家商号背靠的巨大能量和前所未有的机遇。
他力排家族内部的疑虑,最终将整个陈家船队和贸易网络,整体并入了张丁征的皇家南洋通商总号,成为了其中的一个重要分支。
爷爷陈阿海对此全力支持。
这个在海上搏杀了一辈子的老人,比谁都清楚权力的分量。
他常常对陈平说:“平儿,记住!海上的银子再多,没有官府的旗子罩着,那就是无根的浮萍,一阵风浪就没了!攀上皇家,攀上张公子,咱家的根才算扎稳了!”
并入皇家商号,陈家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合法身份”和强大的庇护,付出的代价则是相当一部分利润和自主权。
但在爷爷看来,这买卖划算至极!
思绪回到眼前这深红的宫墙。
此时陈平一跃成为秩比六品的钦差大臣,驻英格兰全权大使,六品官。
这简直是……爷爷做梦都不敢做的梦!他仿佛能看到爷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定是笑得皱纹都开了花……
“东家……”陈平忍不住又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爷爷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怕是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张丁征没有回头,只是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下,他理解陈平的激动。“所以,更要谨言慎行,陛下破格简拔于你,是恩典,也是千斤重担。做得好,光耀门楣,泽被后世,做不好……便是万劫不复,累及家族。”
陈平听着张丁征的话,郑重的点了点头……
宫门在望,阳光倾泻而入,照亮了陈平棱角分明的侧脸,未来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