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非是质疑陛下仁心,亦非不信厂卫之能。”
“老臣忧的是……这‘恩’,到了底下,还是不是陛下心中的那个‘恩’?”
“陛下以雷霆手段,悬利剑于百官头顶,迫其行‘善’。此乃……以威权驭仁政,威权之下,官吏或可一时兢业,不敢克扣侵吞。然……其心中所念,是陛下的仁德?是老人的福祉?还是……自己项上的人头?”
“更何况陛下,如此大的支出,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压力……”
海瑞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批判,只有沉甸甸的、看透世事的苍凉。
他指出了朱翊钧此举的精妙算计,也点破了其本质的无奈——对根深蒂固的官僚惰性与贪婪的深深不信任,只能用更强大的暴力去压制。
他更忧虑的是,这种依赖暴力威慑的“善政”,其根基是否稳固?
其带来的“清明”,是否只是昙花一现?
暴力不够暴了。
怎么整。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悦。
海瑞说的是实话。
可朱翊钧也有着自己的理解。
他做这个皇帝,马上十六年了。
用人。
御人。
他太懂了。
想着让所有官员自发清明,那是不可能的。
威权有的时候,比思想教育要来的有用的多。
“海师傅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过这二百万两,非取于民脂民膏,乃源于江南工坊的机杼之声,源于皇家海船扬帆万里所载之利,朕分田于佃农,解其束缚,使其或耕或工,各得其所,开海通商,使工者有其市,商者有其利……此乃开源,乃活水。”
“朕以此活水之利,反哺于民,恩养其老,此乃循环之道,非竭泽而渔!”
“至于吏治……朕深知积弊之深,非一日可除。然,若因其深,因其难,便因噎废食,无所作为,则弊愈深,民愈苦……“
“这两百万两,有一百五十万两都花在百姓身上,朕就满足了。”
“朕今日以利剑悬其顶,使其知惧,明日或可以厚禄养其廉,使其知荣。惧与荣,皆需朕手中握有可予可夺之权柄,可察可知之耳目,此恩旨,便是试金石!能办好此事之官,朕自当量才擢用;胆敢伸手、敷衍塞责者,其头便是祭旗之物,以儆效尤……”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说完这些,朱翊钧略微停顿片刻,你自己不破,别人会帮你破的。
到时候,又是一场乱世。
苦的还是百姓。
虽然,现在大多数百姓照样辛劳,可最起码日子是有些盼头。
朱翊钧的思路是,有了银子,就要花出去。
他的逻辑链条非常清晰。
第一步就是发展民间经济,开源活水……
第二步就是积累财富,内帑充盈……
第三步是反哺民生,从恩养老人到学堂建设,刺激人口大爆发,当然,只要民生做的好,百姓们生存压力小,人口自然而然就能迎来一个井喷式的爆发,现在大明朝可是没电的,百姓的娱乐项目就那么多。
第四步就是以强力手段监督执行,破立并举。
他承认吏治的顽疾,但不回避,而是选择以强大的皇权和特务力量作为手术刀,边做边改,在行动中整肃……
官员们干完今年,觉得压力大,可以请辞,让后面的人顶上来。
考上进士,出任为官,只是开始。
当官的就是要卷。
只有庞大的内卷,才能出人才,也才能出治世之才。
首先科举出身,本身就代表着这个人聪明,而后续的考核,差事的办理,就是查验这样一个聪明的人,懒不懒……
海瑞听着,苍老的脸上神色复杂。
他看到了年轻皇帝身上那股蓬勃的、近乎霸道的进取心……
“陛下雄心伟略,老臣……老矣。唯愿陛下……手持利剑,常怀仁心……”
“威权可破一时之弊……”
朱翊钧闻言笑了笑,肯定还有但是。
“然……民心所向,终在‘恩’能及物,在‘仁’能泽被。厂卫之目,可察有形之贪渎,难窥……无形之怨望啊。”
朱翊钧听着海瑞的话,并未反驳,却也是转了个话题:“海师傅此番金玉良言,朕铭记于心。卿且安心颐养,朝廷……离不开卿,朕也离不开海师傅这面镜子。”
现在的他可不愿意跟海瑞抬杠。
老了。
万一一口气上不来,可就完犊子了。
正在二人说话的时候,外面有人禀告,“启禀陛下,户部主事孙承宗求见。”
“宣。”朱翊钧颔首。
不一会儿,孙承宗步履沉稳地步入暖阁。
“臣孙承宗,叩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在万历十四年,孙承宗终于在御政学士的职务上下来,安排到了户部担任主事。
孙承宗起身后,目光便关切地投向一旁端坐的岳父。
“孙卿来得正好。海卿在宫中与朕叙话良久,想必有些乏了。你且送海卿回府歇息吧。”
“臣遵旨!”孙承宗立刻应道,随即快步走到海瑞身边,躬身低语:“岳父大人,小婿扶您。”
海瑞浑不再多言,在孙承宗小心翼翼却有力的搀扶下,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
那瘦削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孙承宗的手臂立刻更稳地托住。
“老臣……告退。”海瑞的声音苍老沙哑,向着朱翊钧的方向,努力地想要弯下腰行礼拜别。
朱翊钧连忙抬手虚扶:“海卿不必多礼,快些回去好生将养。”
孙承宗会意,稳稳地搀扶着海瑞,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殿外走去。
乾清宫门外,一顶四人抬的官轿早已静静等候在丹墀之下。
这轿子形制古朴庄重,透着一股与主人气质相符的清冷刚直……
送走海瑞后的朱翊钧,拿起了申时行官员宗藩制度条例的奏疏,轻笑一声:“万历十五年,朕的主要任务,就是整肃干部队伍,更改藩王制度……”
苍蝇要打,老虎也要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