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喜庆气氛尚未散尽,北京城还沉浸在慵懒的余韵中。
然而,正月初七的清晨,内阁大堂内却已是一片愁云惨雾,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六部九卿、各衙门堂上官们,天不亮就齐聚于此。
大堂内,炭火烧得旺旺的,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十几位身着各色品级官袍的重臣,或坐或立,早已没了平日的威仪和矜持,一个个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甚至面如土色。
争论不休,各个都在说着些抱怨的话。
“二百万两!肉食!布匹!还要在五月端午前造册,八月中秋前发到每一个老人手里?!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陛下是拨了银子,可这银子怎么变成东西,怎么运?江南的布好说,可那肉食!新鲜肉食!五斤!偏远州县如何保鲜?如何运输?沿途损耗算谁的?这账……这账根本没法算!”
“对啊,对啊,这根本没法算啊。”
“这清点人口就是第一道鬼门关,六十五岁、七十岁!这岁数如何核准?地方上多少老人连生辰都记不清!里甲胥吏趁机上下其手、虚报冒领怎么办……咱们总不能派个钦差去给每个老头老太查生辰八字吧?时限又如此之紧,逼死地方官也办不周全啊!”
“谁说不是!限期只有八个月!公文传递到云贵川,快马加鞭也得月余!清点造册、采购调运、分发入户……陛下…这……”一个性急的侍郎脱口而出,话到一半,被旁边同僚猛地扯了下袖子,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煞白。
妄议君父,这罪名也不小……
大堂内乱哄哄一片,你一言我一语,巨大的压力让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指点江山的帝国重臣们,彻底失了方寸……
砰!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拍案声响起,压过了嘈杂的议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次辅位置上的张学颜脸色铁青,猛地站了起来。
“肃静!肃静!都给我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这里是内阁大堂,不是市井菜场!”
被张学颜的气势所慑,大堂内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
张学颜环视一周,语气严厉:“圣旨已下,覆水难收,尔等在此怨天尤人,推诿塞责,除了徒乱人心,于事何补?难道还能指望陛下收回成命不成……”
“我等身为朝廷股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此旨,固然……艰难,然其体恤万民、恩泽耆老之心,天地可鉴!纵有千难万难,亦当竭尽全力,设法周全,而不是在这里自乱阵脚,徒呼奈何……”
说完之后,张学颜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手扶额头的首辅申时行身上:“阁老,事已至此,当断则断!需立刻拿出一个应急的章程,通传各省,令其即刻行动,不得有误,再拖延下去,莫说五月端午造册,八月中秋发放,便是年底也休想完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申时行身上。
这位素以温和持重、善于调和着称的首辅,此刻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脸色苍白,眼袋浮肿,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申时行缓缓放下揉着额头的手,抬起头。
“昨夜,我这里也筹谋的差不多了,内阁即刻拟令,以八百里加急,将圣旨原文及此令,火速传谕天下各省、府、州、县……”
“由各部衙抽调官员进入恩养司办差……”
“着户部、工部、光禄寺,即刻统筹。”说着,申时行看向了张学颜。
“银子在你手上,立刻核算,分拨各省采买肉食、布匹之定额!工部协同,确保松江布优先足额供应,光禄寺统筹各地官仓、民间畜养,务必保障肉食来源,有什么法子都用上!”
“着吏部、都察院,立刻行文各省督抚、布按二司!令其亲督所属府州县官,亲自挂帅,以保甲、里甲为基础,立即清点辖内六十五、七十岁以上老人……”
“户籍黄册、乡老佐证并用!务求速速造册!同时,严令在六月的时候,就地、就近筹措部分肉食布匹,以缓解中枢调运压力!
………………
………………
事虽难,但只要有人肯做,有人愿意去理会,总是能办成的。
天子又不是去吃海南的荔枝,是让朝廷给老人们发恩典,官员们各个都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连反驳的角度都没有……
实际上,这些在此时讨论的官员都清楚。
这是天子给百官的一场考验……
长达八个月的考验。
朱翊钧也一直关注着朝廷的部署。
锦衣卫派遣下去数千人。
一直到了万历十五年的三月份,朝廷的工作流程才算捋顺,也就是说,在三个月后,各地方官府才开始登记人数。
万历十五年的三月,春风刚吹化了北地的残雪,南方便已飘起了杨花。
从辽东的黑土地到岭南的稻田,从蜀地的深山到江浙的水乡,一道道官府文告贴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上、镇口的石牌坊上,连偏远山寨里的土楼墙壁,也被里正用锅底灰刷了告示——要给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登名造册,将来有肉有布领。
这新鲜事像长了腿,没几日就传遍了千家万户。
山东曹县李老汉蹲在自家门槛上,摸着下巴上的白胡子直犯嘀咕。
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多大,他儿媳妇急得团团转,搬来村里最老的张嬷嬷作证。
张嬷嬷眯着老花眼,掰着满是皱纹的手指头数,好像是嘉靖元年,她嫁过来那年年尾,这个李老汉出生的。
一旁的里正噼里啪啦打了阵算盘,一拍大腿:“六十六……够数!”
李老汉闻言咧嘴笑,露出缺了的门牙:“敢情我还沾了朝廷的光,总算知道自个儿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