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釜山浦明军大营。
与对马岛的压抑喧嚣不同,这里的气氛显得沉稳而有序,但也透着大战前的凝重。
营垒坚固,哨卡严密,操练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经过李成梁数年心血整顿训练的朝鲜陆军,虽不敢说已是百战精锐,但军容严整,号令分明,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朝鲜冬日的寒意。
李成梁须发已大多花白,但腰板依旧挺直,眼神锐利如鹰。
他坐在主位,听着几名心腹幕僚和朝鲜将领汇报近日军情,特别是对马岛的动向和海上的零星接触。
“……综上,倭寇虽仍不断增兵对马,但其粮草转运已显疲态,海上巡逻亦愈发谨慎,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九鬼嘉隆,似已被我军与巨济岛牢牢锁住。”一名幕僚总结道。
李成梁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投向悬挂的巨大海图,落在了对马岛与九州本土之间的那道海峡上……
他有一个想法。
已经存在脑海中几个月了。
不过,他从未提及过。
“锁住?”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燥热,“仅是锁住,还不够。十数万倭军囤积对马,每日人吃马嚼,消耗惊人。若能将其与本土联系彻底切断,令其粮尽援绝,不需我军强攻,其对马岛必不攻自乱!届时,岛上倭寇纵有十万之众,亦不过是我军砧板上之鱼肉,可任意宰割!”
帐内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切断对马岛与本土的联系?
这可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称狂妄的想法!
这意味着要将战火蔓延到整个朝鲜海峡,甚至逼近倭国本土海岸,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海上封锁战……
可朝鲜的水师力量拱卫海疆,都已经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一名幕僚面露难色:“帅爷明鉴,倭国水军实力犹存,且对马海峡宽阔,风浪无常。我军水师虽经整顿,扩充,然欲行全面封锁,恐力有未逮啊。一旦分散兵力,反易为倭寇所乘。”
“本帅岂不知此计艰险?”李成梁目光扫过众人,“若在数月前,此确为妄念。但如今……”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宁波水师屡袭倭国本土,焚其港口,戮其守军,已令倭寇沿海风声鹤唳,自顾不暇!此乃天赐良机!”
他站起身,走到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对马岛与九州之间:“倭寇之命脉,系于海运!其本土遭袭,后勤已显混乱,守备力量必被牵制。”
“若此时,我能奏请朝廷准允山东水师主力甚至部分浙兵水师,大胆东进,不再局限于支援巨济岛,而是直出对马海峡,纵横于对马与壹岐、对马与筑前之间的广阔海域!专事截杀倭国运粮船队,摧毁其港口设施!”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提高:“如此,对马岛便是死地!九鬼嘉隆纵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困守孤岛,坐以待毙!”
“而我军,则可稳坐巨济,以逸待劳。快则一年,慢则两载,倭寇必溃,届时……兵临对马,获得大胜,亦非不可能!”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所有人都被李成梁这宏大的战略构想所震撼。
这已超越了稳妥的防御消耗战,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大明愿意进一步扩大战争规模,赌的是水师有能力完成这艰巨的封锁任务,赌的是倭国内部会先于朝鲜崩溃……
李成梁深吸一口气,坐回位置,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年事已高,身体虽尚硬朗,却深知岁月无情。
这场战争,是他晚年最大的功业,也可能是最后一件。
他渴望一场干净利落、足以名垂青史的大胜,而不是一场旷日持久、最终可能被后人评价为“惨胜”的消耗战。
稳妥的拖字诀,胜利固然可期,但那胜利的果实,他担心自己未必能活着品尝到。
怎么说,他也到了年龄,今天晚上睡得舒服,无痛无灾,明日都可能醒不来。
而若能促成此“困岛锁海”之策,一旦成功,其功勋将远超固守……而且,取得全面胜利的时间,也会被大大的缩减。
大明,北京城,乾清宫中。
地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与外间北京的凛冽寒冬恍若两个世界。
浓郁的墨香与淡淡的檀香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御案之上,奏章堆积如山,但其中一份来自朝鲜前线,李成梁加急呈送的奏疏,被单独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朱翊钧端坐在御案之后。
他已年至而立,岁月的沉淀和至高权力的浸润,让他面容轮廓愈发分明,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神中偶尔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透露着处理庞大帝国政务的辛劳……
他刚刚批阅完一份来自西北的捷报。
西进策略成效显着,大明王师已牢牢掌控了库尔勒等要地,屯田、筑城、设置官吏……一系列举措正在将那片曾经战火纷飞的土地逐渐纳入帝国的有效治理之下,丝路咽喉再现繁荣可期。
这份功业,足以在史书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让朱翊钧心中颇感欣慰。
然而,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李成梁的那份奏疏上。
东线,终究是另一番光景。
朝鲜战事,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起初激起千层浪,如今却似乎陷入了泥沼。
虽然凭借李成梁的经营成功将倭寇主力锁在对马岛,巨济岛防线稳如磐石,甚至宁波水师屡次出击袭扰倭国本土,取得了不小的战果,挫伤了倭寇锐气。
但……终究未能取得一场决定性的、酣畅淋漓的大胜,彻底解决倭患。
战争仍在持续,每一天都在消耗着大明的钱粮……
不过,从战事开始,一直到现在,朱翊钧都没有催促过李成梁,想要近期获得战果,他一直稳坐钓鱼台,即便朝鲜战争陷入僵局,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置在官立蒙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