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岛,已不复往日模样。
这座横亘在朝鲜海峡中的岛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造成了一座庞大、狰狞、时刻咆哮着的战争机器。
放眼望去,海岸线上但凡能停泊船只的湾澳,都挤满了各式战船,庞大的安宅船如同浮动的城堡,吃水颇深,船楼高耸,数量更多的关船和小早船则像嗜血的鲨群,环绕其间。
桅杆如林,绳索密布,各家大名的旗帜在咸湿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那股弥漫全岛的焦躁与压抑。
岛上的山林被大片砍伐,露出黄土和岩石。
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军营帐篷和临时搭建的板屋,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所有能驻扎的平地。
藏区堆放着如山的粮袋、武具、箭矢和火药,但守备的足轻脸上看不到从容,只有警惕。
谁都知道,这些物资来得多么不易,本土沿海屡遭明军袭击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流传,让后勤线变得脆弱而敏感……
校场上,武士们依旧在呼喝着练习刀法枪术,但眼神中缺少了初来时那种踏平朝鲜的狂热,多了几分茫然和疲惫。
足轻们则在进行枯燥的队列和长枪操练,士气低沉。
这些可都是陆军,离开家园一年了,要登陆作战呢,却在这岛上一待就是这么长时间,士气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更多的则是被征发来的民夫,如同工蚁般穿梭不息,修补工事、搬运物资、挖掘壕沟,他们的脸上只有麻木和艰辛……
空气中混杂着海腥、汗臭、马粪、劣质酒、以及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就是倾倭国之力打造的前进基地,一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型要塞。
总大将九鬼嘉隆的居所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一份来自肥前名护屋转来的、盖有关白殿下金印的文书,正摊在案上,上面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尔等迁延日月,空耗国力,坐视明寇袭扰本土而无所作为,实乃武门之耻!限尔部于年内,务必于海上寻求决战,击破朝军水师,夺取巨济岛,建立稳固前沿!来年春暖,大军必当登陆朝鲜,若再逡巡不前,军法无情!”
丰臣秀吉的愤怒穿透纸背,让九鬼嘉隆额角青筋跳动。
“关白殿下远在畿内,岂知海战之艰!朝鲜水师……绝非易与之辈!”
下首坐着的加藤嘉明、胁坂安治等一众水军将领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接话。
“九鬼大人,非是我等怯战。朝鲜水师依托巨济岛坚城利炮,以逸待劳。我军若倾巢而出,强行登陆,即便能惨胜,必也元气大伤。届时,莫说进军朝鲜本土,能否守住对马岛都成问题。一旦我军主力受挫,明军和朝军反扑过来……”
“难道就如此坐困愁城吗?!”九鬼嘉隆低吼道,但他心里也清楚岛津说的是实情。
他环视众人,语气稍稍放缓,却带着一丝不甘的固执:“我承认,朝鲜水师比预想的难缠。但是!诸君莫要忘了,海战非我所长,但陆战!我日本武士天下无敌!只要能让我们的武士踏上巨济岛,哪怕只有五千人,不,三千人!必能将其搅得天翻地覆!朝军陆军,不过是土鸡瓦狗尔!”
他的话语中依然残留着过往的骄傲,一种源于无数次内战胜利积累起来的、对己方陆军战斗力的绝对自信。
实际上,这种自信在开战之初,九鬼嘉隆就有,只不过是对自己麾下的水军,现在水军迟迟不得进展,自信也转移到了陆军身上。
在他看来,海上的挫折只是暂时的,战争的最终胜负,终究要靠武士刀来决定。
然而,这自信如今却显得有几分苍白,甚至有些……一厢情愿。
帐内再次陷入争论,有的主张冒险一搏,有的坚持继续消耗,有的则提议再次向本土请求更多援兵和物资。
但这么多打过仗的将领们的基本共识是,在当前情况下,发动一场旨在夺取巨济岛的大规模作战,风险极高,极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九鬼嘉隆听着部下们的争论,脸色阴晴不定……
而与此同时,灰色的天空下,铅灰色的海水缓慢起伏,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一艘倭国的关船和一艘速度更快的火矢船,组成一支小小的巡逻编队,正在这条无形的“中线”附近游弋。
船上的水手和武士都紧绷着神经,目光不断扫视着雾气朦胧的海平面。
几乎在同一时间,了望哨发出了警报。
对面,两艘朝鲜战船的轮廓从薄雾中显现。
一艘是经过改装、侧舷开了炮窗的板屋船,另一艘则是体型更小、但更灵活的挟船,船首似乎也架着小炮。
双方的距离在缓慢拉近。空气仿佛凝固了。
倭国关船的船长,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武士,死死盯着对方。
他能看到对方甲板上忙碌的人影,甚至能隐约看到炮窗后面黑黢黢的炮口。
“进入射程了!船长!”舵手紧张地喊道。
老船长却没有下令攻击。
他只是举起一只手,示意戒备。
同样,对面的朝鲜船只也没有开炮,甚至稍稍调整了航向,似乎想保持距离。
这种对峙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
双方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旗帜和武器装备,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朝鲜的板屋船船首冒起一股白烟,一声炮响传来。
但炮弹并未射中倭船,而是远远地落在倭船侧前方数百米的海里,炸起一根短暂的水柱……
这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交流。
倭国老船长暗骂一声,同样下令还击,也是打了一炮。
做完这个动作,倭国关船率先开始转向。
而对面的朝鲜船只,也几乎同步地开始转向,向着巨济岛方向驶去。
没有厮杀,没有接触。
就像两头在领地边界相遇的猛兽,互相龇牙低吼一番,然后默契地各自退开。
他们都清楚,一旦真的交火,很可能演变成一场追逐战。
倭船害怕被闻讯赶来的朝鲜主力舰队缠住,葬身在这片冰冷的海域。
朝船也同样担心附近是否有倭国的埋伏或更大的巡逻编队。
这种脆弱的、冰冷的默契,是在无数次小规模接触和流血后形成的。
只要对方不越过那条心理上的“线”,不试图冲向己方的核心海域,就尽量避免死斗。
活下去,等待大局的变化,成了双方底层指挥官和士兵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