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城西门外,
大合军本阵。
肃杀的气氛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落针可闻。
申屠悍,这位威震南疆、被誉为大合帝国军神的老帅,此刻正端坐在铺着斑斓虎皮的沉重交椅上。
他须发皆白,如同钢针,面容如同被风霜刀剑深刻过,刚硬如铁石。
一双鹰目深邃如寒潭古井,看似古井无波,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数十万大军生杀大权所形成的无形威压,
却让帐下所有披甲将领都屏息垂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军医正跪在帐中冰冷的地面上,满头大汗地为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申屠烈处理着那触目惊心的断臂伤口。
伤口血肉模糊,断裂的臂骨茬子森然外露,
敷上厚厚一层散发着浓烈药味的金疮药,
再用染血的绷带紧紧缠绕,但鲜血依旧如同小溪般不断渗出,迅速染红了担架下铺着的厚厚毛毡。
申屠烈那张原本凶悍狂傲的脸庞,此刻惨白如金纸,
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身体无意识的痛苦抽搐。
“如何?”
申屠悍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地面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军医浑身剧烈一颤,如同筛糠,慌忙伏地叩首,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颤抖:
“回…回大帅…少将军…左臂…齐肘而断…筋骨尽碎…伤势…伤势极重…失血…失血过多…
更兼…更兼那弩箭的箭簇…似乎带有奇毒…虽…虽已剜肉放血,
敷…敷上了最好的解毒散…但…但毒性猛烈…能否醒来…全…全看天意…即便…即便苍天垂怜,
少将军醒来…这左臂…也…也彻底废了…”
他不敢再说后半句——申屠烈一身冠绝三军的悍勇武功,
大半在那柄赖以成名的开山巨斧之上,如今左臂尽废,形同半残!
这对于一个以武立身的猛将而言,比死亡更难以接受!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所有将领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
申屠烈,大帅最倚重的义子,更是大合军先锋第一悍将,勇冠三军!
竟在即将破城、唾手可得之际,被那王铭的怪船和恐怖强弩射成如此惨绝人寰的模样!
这不仅是折损大将,更是对大合二十万大军军心士气的致命打击!
一股兔死狐悲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王铭小儿…好手段!”
申屠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蕴含着足以撕裂山岳的力量,
“三艘怪船,十架强弩…竟能阻我三万铁蹄于河滩…焚我器械…更伤我烈儿至此…”
他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下噤若寒蝉的众将,
最后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钉在了角落里一个穿着文官锦袍、脸色阴鸷苍白的中年人身上
——那是大合皇帝派来监军、名为辅佐实为掣肘的兵部侍郎,崔元。
“崔监军,”
申屠悍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崔元感觉如芒在背,
“临行前,陛下曾亲口对本帅言道,郑枭都督在东线临海城已大获全胜,重创王铭主力,将其牢牢牵制。
如今看来…”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崔元的脸,
“王铭非但主力未损,更有余力千里驰援金穗,更携此等闻所未闻的破城利器…
此等军情…似与监军大人转述的陛下谕示…颇有出入啊?”
最后一句,已是诛心之问!
崔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强自压下心中的慌乱,
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大帅明鉴!郑都督捷报千真万确!
临海城炮台确已被我神勇将士攻破,其城防重创!
王铭仓促回援,必是丢盔弃甲,强弩之末!
那三艘怪船,定是他最后的家底!是困兽犹斗!
如今少将军虽伤,但我二十万大军主力未动,根基犹存!
金穗城水源已毒,粮仓半毁,守军伤亡惨重,更兼内乱!此乃天赐良机!
正是强攻破城,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之时!
若因一时之挫败而逡巡不前,甚至…甚至萌生退意…
恐…恐有负陛下殷殷圣恩,更寒了前线浴血奋战将士们的心啊!”
他语带机锋,句句不离皇命,更以“士气”为名,隐隐施压。
帐内几名申屠悍的嫡系心腹将领闻言,脸上都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懑与怒色。
这崔元分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顾少将军死活,更无视那恐怖弩舰的威胁,
只想催促大帅用人命去填那金穗城的血肉磨盘!
为的,不过是那唾手可得的“破城首功”!
申屠悍沉默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冰冷坚硬的扶手,
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他何尝不知崔元所言有几分“道理”?
金穗城水源断绝,粮草匮乏,守军精锐折损大半,内部还有“毒牙”搅动风云,已是油尽灯枯,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但…烈儿重伤垂死,生死难料,军中士气已遭重创,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更关键的是,王铭那三艘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怪船和那十架威力恐怖的强弩,
始终扼守在赤水河心,进可攻退可守,如同悬在二十万大军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若此时全军压上,阵型密集之际,再遭那强弩覆盖攒射…后果不堪设想!
那将是真正的尸山血海,万劫不复!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将人逼疯之际!
“报——!!!”
一名斥候风尘仆仆、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帐,盔歪甲斜,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异样:
“禀大帅!后方八百里加急!
鹰愁涧前营粮道…我军一支运往鹰愁涧前营的庞大粮队,在‘野狐岭’遭不明精锐突袭!
押粮官被杀!数千石粮草被焚毁殆尽!
更有…更有流言如同野火燎原,在后方各州郡疯狂传播!
说…说少将军已…已战死!前军溃败!我大军即将全军覆没!
后方…后方数个州郡,已有大量征召的民夫哗变,拒运粮草,冲击官衙!
甚至…甚至有小股从前线溃散的兵痞和趁机作乱的流民,开始袭扰我零星的辎重队!
粮道…粮道已现不稳之象!”
“什么?!”
“粮道被袭?!数千石粮草被焚?!”
“流言惑众?民夫哗变?!”
帐内瞬间如同炸开了锅!
将领们脸色剧变,惊骇莫名!粮草乃大军命脉!流言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若后方根基动摇,粮道断绝,前方二十万大军军心必然如雪崩般溃散!
再坚固的城池,没有粮草,也只能是死地!
申屠悍敲击扶手的手指猛地停住!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鹰目中,骤然爆射出足以刺穿人心的骇人寒光!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绝世凶刃,死死钉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崔元脸上,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带着足以冻结血液的雷霆之怒:
“崔监军!后方民夫哗变,粮道被袭,流言惑众!
此等乱象,莫非也是你口中那‘强弩之末’的王铭小儿所为?!
还是说,这便是你向陛下保证的‘后方稳固,万无一失’?!”
崔元被申屠悍那冰冷刺骨、饱含杀意的眼神看得心头狂跳,
仿佛被洪荒巨兽盯上,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嘴唇哆嗦着:
“这…这…定是金穗城内派出的奸细作乱!
或是…或是那些被王铭伪善檄文蛊惑的刁民!
当…当以雷霆手段,血腥镇压…”
“镇压?!”
申屠悍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暴戾,他霍然起身,
魁梧的身躯如同拔地而起的山岳,散发出镇压全场的恐怖威压,目光如电扫视着帐内每一个将领,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崔元!你给本帅镇压一个看看!
镇压得了那被焚毁的数千石粮草?!镇压得了那如同瘟疫般蔓延、动摇军心的流言?!
镇压得了那后方州郡惶惶不安、拒运粮草的民夫之心?!
你可知,军心一动,便如山崩海啸!
二十万张嘴,若无粮草,若无稳固后方,便是无根浮萍,无水之鱼!
顷刻之间,便是兵败如山倒!我等皆成他人砧板之肉!
你崔元有几个脑袋够砍?!够填这二十万将士的怨气?!”
申屠悍的声音如同滚滚雷霆,震得大帐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崔元被这劈头盖脸的怒斥,和其中蕴含的尸山血海般的恐怖前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瑟瑟发抖。
申屠悍不再看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监军一眼,他猛地抽出腰间象征统帅权威的佩剑,
“锵啷”一声龙吟,剑尖直指帐外,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传本帅令!”
“前军变后军!由‘铁壁’申屠刚统领!
依托现有填平的陷坑、残存工事,严密监视金穗城动向及河面敌舰!固守待命!
无本帅将令,不得擅自出击!违令者,斩!”
“中军、后军!即刻拔营!随本帅——”
“回师平乱!稳固粮道!扫荡后方流寇!
凡有作乱者,无论军民,杀无赦!”
“待后方稳固,粮道畅通,军心重振!再与那王铭小儿,于金穗城下——”
“决!一!死!战!”
“大帅!”
几名申屠悍的绝对心腹将领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
“金穗城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此时回师,前功尽弃啊!少将军的仇…”
“退兵?!”
申屠悍猛地打断,眼中寒芒暴涨,如同实质的刀锋切割着空气,
“谁言退兵?!本帅是回师稳固根本!斩断伸向我军命脉的黑手!
金穗城已是死地!插翅难逃!它跑不了!
但若后方根基动摇,粮道断绝,我等便是孤悬敌境,困守绝地!
此乃以退为进!以空间换生机!执行军令!再有妄议者——”
他手中长剑猛地一挥,一道寒光闪过旁边桌案一角,厚重的木角应声而落!
“斩立诀!”
最后一声“斩”字,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杀伐之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整个大帐!
所有将领心头剧震,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有异议。
申屠烈的重伤和后方不稳的噩耗,如同两盆冰水,彻底浇灭了申屠悍毕其功于一役的炽热念头。
这位老帅的冷酷与理智,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崔元看着申屠悍那不容置疑、如同磐石般坚定的眼神,
再瞥了一眼担架上生死不知、断臂处依旧在渗血的申屠烈,
以及帐中将领们看向自己时那隐含愤怒与鄙夷的目光,
终究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垂首,再不敢发一言。
沉重而苍凉的号角声,在大合军营地上空低沉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无奈。
庞大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军阵,如同退潮的海水,开始缓缓地、秩序森严地向北蠕动。
只留下申屠刚统领的数万前军,依托着填平的陷坑、残存的拒马和简陋的营寨,
如同受伤却依旧凶悍的孤狼,警惕地、充满恨意地盯着那依旧在燃烧的河滩、河面上那三艘如同狰狞巨兽般游弋的弩舰,
以及金穗城头那面在硝烟与血色中猎猎作响、仿佛永不屈服的大华龙旗!
金穗城,
这座在血与火中摇摇欲坠的孤城,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喘息的机会。
然而,这喘息,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剧毒血腥。
程雅生死未卜,命悬一线。
潜伏在城内的“毒牙”余孽,如同阴影中的毒蛇,獠牙依旧。
而王铭那焚尽八荒的怒火,才刚刚点燃,亟待找到宣泄的目标!
城外的威胁,并未远离,只是暂时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