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而前方,裂月再次升起,却不再是黑色,而是一轮赤红的满月,像未偿的血债高悬。
车厢里,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灯芯的指骨微微弯曲,像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幽冥第三层,到了。
赤红满月悬在头顶,像一枚被钉在天穹的巨眼。
车门“吱呀”自开,扑面而来的不是寒意,而是带着铁锈味的风——像亿万个旧伤口同时呼吸。
三人下车,脚下并非土地,而是一面无限延伸的铜镜。
镜面映着他们,却没有倒影,只有三条被拉长的影子,尽头各系着一根细线,线端消失在赤月深处。
老人的空壳已散,铜芽与黑羽却重新拼成一枚巴掌大的车徽,落在仓掌心。
车徽背面,刻着幽冥第三层的唯一规则:
“剪断影线,即得自由;剪错,永为幽车之轮。”
影线极细,却重若千钧。
仓刚伸手,指尖便裂开一道血口,血滴落镜面,竟浮现出第四根影线——线那端,牵着一只蜷缩的五彩兔子,兔耳缺了一截,正是樱曾在赌桌上押出的“筹码”。
倒计时再次浮现,却不再以数字,而是以心跳:
咚、咚、咚——
每一次跳动,影线便缩短一寸,像被赤月缓缓收回。
翠儿忽然跪地,把那片暗淡的鳞片贴在镜面上。鳞片化作一把极小极薄的月刃,刃口闪着冻结的一秒。
她双手颤抖,却毫不犹豫,对着自己的影线割去。
“住手!”仓抓住她手腕。
翠儿抬眼,眸子里倒映出赤月的裂纹:“我欠的,我来还。”
樱却先一步握住月刃,反手划向自己的影线。线断的一瞬,赤月发出婴儿般啼哭,镜面翻涌,升起一座漆黑的拱门。
门楣上,新刻一行血字:
“守门人自愿断影,幽车无主,可由乘客驾驶。”
仓把掌心的车徽按进门锁。铜芽与黑羽同时绽放,化作一对燃烧的轮翼,轰然嵌入镜面,整面铜镜开始倾斜,像一艘巨船缓缓调头。
就在这时,赤月剧烈震动,裂纹中渗出五彩菌丝,试图缝合影线。
仓把翠儿推上车辕,自己坐上驾驶位,樱把月刃插进轮心,当作钥匙。
“目标——幽冥第一层,接回所有被押的影。”车轮碾过镜面,发出万鬼齐哭的尖啸,却一路向前。
赤月在身后轰然崩碎,化作一场五彩血雨。
血雨落处,铜镜生出青草,青草间,无数被剪断的影线重新发芽,长成细小的、会呼吸的灯笼。
幽冥列车,第一次由乘客掌舵。
而车头前方,真正的晨曦正撕开永夜,像新生的车票。
列车冲出破碎的赤月,轮翼拖曳着五彩血雨,像一柄犁刀划开幽冥的永夜。
前方没有轨道,只有一条由碎影铺成的光带,笔直地通向最底层——幽冥零层。
那里是所有影子的源井,也是幽车最初发车的地方。
源井是一口倒悬的漩涡,黑得连哭声都被吞噬。
井口悬着一只巨大的青铜轮盘,盘上钉着无数号牌:
“仓·影”“樱·影”“翠儿·影”……以及老人、小巫、纸人、五彩兔……
号牌背后,各连着一根锈链,链端没入井底,不知系着什么。
列车无法更近一步——轮盘边缘立着一道闸口,闸机上嵌着那只缺耳的五彩兔,双眼空洞,嘴里机械地重复着:
“请出示回程车票,一人一票,影影相抵。”
仓握紧车徽,徽章滚烫,像要把掌心烙穿。
徽章背面浮出新纹路:
“以车换影,以影换心,缺一不返。”
樱抬手,腕上那道淡粉旧疤忽然裂开,露出冻结的最后一秒倒计时—— 00:00:01。
一秒化作银光,闸机“咔哒”吐出一叠车票,却只够两张。
翠儿把那片曾割影的月刃递过去,刃口仍带着她的血。闸机再次扫描,第三张车票缓缓生成,票面上却空白无影。
“影已断,票无魂。”兔子声音陡然变成小巫的童音,带着哭腔。
仓深吸一口气,把胸口那枚半铜半羽的心脏摘下,按进空白车票。心脏瞬间化作一道剪影——正是仓自己的影子,边缘仍绕着细铜线。
闸机终于亮起绿灯。
只见轮盘开始倒转,锈链哗啦上升。
第一根链拖出老人,他只剩半张脸,却仍咧嘴笑:“车钥匙我早给你了。”
第二根链拖出小巫,她怀里抱着那只缺耳兔,兔耳已重新长出。
第三根链拖出纸人,纸面被血雨浸透,却显出翠儿的字迹:“谢谢。”
最后一根链,拖出樱的影——影子腕上仍系着那道淡粉疤痕,像一枚未寄出的信。
影子对樱点头,化作一束光,径直没入列车车头。
闸口大开,幽车鸣笛,却是清脆的山谷回声。源井漩涡缓缓闭合,所有影子登车,号牌一一熄灭。
列车掉头,轮翼收拢,化作普通木轮,沿着青草与晨曦铺成的轨道,驶向人间。
车尾灯闪过一行新漆的字:
“幽冥零次列车——终点站:鸡鸣时分。”
鸡鸣第三遍,列车“幽冥零次”稳稳停在一座废弃的山脚驿站——晨雾未散,井台坍塌的青砖缝里钻出嫩绿草芽,仿佛昨夜只是一场长梦。
车门吱呀开启,影子们依次下车。
老人把半张脸对准初阳,阳光穿过他残缺的轮廓,落在地上竟凝成一把真正的烟袋锅。
小巫抱着缺耳兔,兔耳在风中摇了摇,落下最后一滴五彩泪,泪珠滚进泥土,开出极小的一朵白花。
纸人最后一个下车。
刚踏到地面,湿透的纸面便迅速风化,只剩翠儿亲笔写下的“谢谢”二字,像两片薄薄的蝉翼,贴在翠儿手背。
字体温热,随即没入皮肤,化作一道淡金色的护身符纹路。
仓站在车辕,手里捏着那枚半铜半羽的车徽。徽章已冷却,背面的规则尽数隐去,只余一道新刻的细缝,像钥匙孔。
樱的实体仍沉睡在车厢,胸口铜芽与黑羽交缠,维持着最后一次心跳。
“还差最后一步。”仓低声道。
他把车徽对准井口残砖,轻轻一拧——咔哒。
井底深处传来金属转动声,一条极细的银链升上来,链端系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铜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