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泥土深处传来连绵不断的“啵啵”声,像无数种子在同时破壳。
黑袍人的轮廓被藤蔓撕碎,碎影里落下一把钥匙,铜绿斑驳,柄端刻着“尊”。
最小的孩子拾起钥匙,踮脚插进樱树主干的一道旧疤。
树身旋开,露出里面空腔——竟是一口袖珍的井,井水是一面镜子。
镜中映出无名者未来的影子:
她站在银河对岸,怀里抱着一株燃烧的樱树,树下睡着七个孩子,胸口各开一朵铁锈色的花。
而她自己,心口处空空如也,却亮得像一轮反向流淌的月。
就在这时,井水忽然晃了一下,镜中画面碎成涟漪。
孩子想抽回钥匙,却发现铜匙融化成光,顺着手臂流进血脉。
樱树随之收紧,枝桠发出骨骼错位的咔哒声,一圈圈年轮像锁链,把孩子的手腕缠在树腔里。
光脉顺树干奔涌,枝头爆出暗红的花蕾,一瞬全开,花蕊里竟是细小的齿轮,滴答转动。
天空旋成漏斗,银河倾泻而下,像银白的瀑。
对岸的影子跨过河床走来,一步便踏碎一颗星辰。
她怀里那株燃烧的樱树已烧成灰烬,灰烬里飞出七只火鸟,鸟喙衔着孩子胸口的花,啄食着铁锈。
当火鸟吃尽锈色后,羽毛转成镜面,映出孩子不同的脸——每张脸都在哭,泪滴落在银河里,叮当作响。
黑袍的碎影重新聚拢,化作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悬在孩子额前。
面具轻声说:“钥匙已在你血中,门却在你骨里。”
孩子低头,看见自己胸口裂开一道木纹,深及心室,里面没有心脏,只有那枚反向流淌的月亮,静静旋转,亮得刺目。
月亮每转一圈,樱树便缩小一寸,火鸟便老一岁,银河便暗一分。
最终,孩子听见自己骨骼里传来“啵啵”的声音,像无数种子在同时破壳。
面具轻轻覆上他的脸,世界便翻转过来。
泥土成了天空,星辰成了雨滴,樱树化作一柄倒悬的钥匙,插入银河尽头的锁孔。
咔哒——
门开了。
门后是一座无人村庄,只见七口空井围成一圈,井沿长满铜绿的“尊”字。
孩子走进去,脚印里开出铁锈色的花。
花蕊里,躺着七颗微缩的月亮,亮得空空如也。
孩子蹲下身,拾起第一颗月亮。
指尖刚触到光,月亮便像水泡破裂,溅出一段旧声——
那是他自己的童音,在喊“妈妈”。
声音落地,即刻化作一只灰白的小鞋,鞋头已磨穿,并沾着泥。
第二颗月亮裂开,飘出烤焦的糖味,混着药香;
第三颗落下一把断齿的木梳;
第四颗是一截脐带,干缩成暗褐色的线圈;
第五颗是一瓣樱花,脉络里流动着星屑;
第六颗是一面裂镜,照出孩子七张不同的脸,每张都在迅速老去;
第七颗却空无一物,只在他掌心留下一个冰凉的洞。
七口井同时泛起涟漪,映出七扇半掩的门。
门后依次传来风铃、哭声、铁砧、雨声、狼嚎、童谣与静默。
孩子走向那扇静默之门,推门——
门内是一条倒悬的长廊,石壁渗出银河的水光。
长廊尽头,端坐一个没有脸的女人,黑袍像夜色垂落。
她怀里抱着一株焦黑的樱树,枝桠间燃着幽蓝的火。
女人抬手,指尖点在孩子的眉心。
木纹的裂缝瞬间愈合,反向的月亮从心口升起,悬在两人之间,照出他们共享的空白。
“钥匙是名字,门是遗忘。”女人开口,声音却从孩子胸腔里传出。
她握住孩子的手,一起按向焦黑的树干。
树皮剥落,里面是一枚正在跳动的心脏,通体透明,像初生的星。
心脏跳第七下时,七口井的水同时漫出井沿,淹过脚踝。
水中浮起七盏灯,灯芯是七根脐带,灯火是七颗月亮。
灯影里,七个孩子并排躺着,胸口各开一朵铁锈色的花,花蕊里倒映着银河。
女人俯身,把孩子的心口贴近树干。
空腔与空腔相贴的瞬间,燃烧的樱树化作漫天灰烬,灰烬落在水面,凝成一座桥。
桥那端,银河倒流,时光逆行。
孩子回头,看见自己正从桥的另一头走来,怀里抱着一株刚刚发芽的樱树。
女人摘下面具,面具之下仍是空白。
她把空白递给孩子,像递一面镜子。
孩子接过,空白里映出他的脸——
那脸渐渐长出木纹,开出铁锈色的花,花蕊里,一轮反向的月亮,亮得空空如也。
孩子把空白按向自己的脸。像水渗进干涸的河床,空白一寸寸长出五官,却仍是那女人的轮廓。
于是孩子变成了她,黑袍从脚底爬升,吞掉所有木纹。
最后留在指尖的,是一滴未落的泪,泪里映着仍在发芽的樱树。
银河的桥开始塌陷,先是星光碎成盐,后是时间裂成瓦。
七盏灯逐一熄灭,脐带燃尽的焦味飘回过去。
孩子——如今是女人——转身,把泪弹进最后一点灯火。
火芯“噗”地炸开,化作一只火鸟,鸟背驮着那株新生樱树,逆飞向尚未发生的黎明。
脚下,七口井汇成一面深潭。
潭底沉着七具长大的孩子,胸口铁锈色的花已长成锁链,扣住他们的肋骨。
女人俯身,指尖轻叩水面,锁链便一节一节松开,发出钥匙转动的声音。
每响一声,潭水便退一分,露出一条往下延伸的螺旋阶梯,石阶上凿着同样的“尊”字。
她走下去。
只见石阶尽头,是一座倒置的祠堂,梁木朝下,牌位朝上。
供桌上摆着一枚反向流淌的月亮,亮得把黑暗照成白昼。
月亮旁边,是七颗幼小的心脏,仍在跳动,却各自缺了一瓣。
女人把自己的心口贴上供桌,空腔里涌出风,风把七瓣缺口吹回心脏。
心跳合而为一时,祠堂开始瓦解。
瓦片化作樱瓣,梁木化作脐带,牌位化作火鸟。
所有碎片涌进女人的黑袍,黑袍鼓胀成夜空,夜空里亮起七颗新星,排成一把钥匙的形状。
女人伸手,摘下一颗星按进自己眉心。
星光沿木纹游走,把黑袍重新缝成孩子的身形。
孩子睁眼,发现自己站在最初的樱树下,铜钥匙仍插在树疤里,像从未被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