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七个孩子正跑来,胸口各开一朵小小的铁锈花。
孩子拔出钥匙。
树腔合上,镜面碎成粉,粉落在孩子掌心,凝成最后一粒种子。
他把种子按进自己的心口。
那里,空空如也,却亮得像一轮反向流淌的月。
风从未来吹来,带着泥土深处连绵不断的“啵啵”声。
种子一入空腔,便发出极轻的“叮”。像铜匙落在铜镜上,回声却穿过皮肉,一路敲进未来。
孩子低头,看见胸口亮起一条银线,线头牵着那粒种子,向地下蜿蜒。
银线所到之处,泥土翻开,露出七条并行的根须,每根末端都系着一只火鸟。
火鸟被线一扯,纷纷振翼,羽焰转成冷光,照亮一条向下生长的树干。
树干越坠越深,直到银河的背面。
那里漂浮着一座倒置的岛屿,岛上七口井围成环,井水早已干涸,井底沉着七枚乳牙。
树干贯穿岛心,把七井串成一把锁。
孩子顺着银线滑落,赤足踩上岛面,尘土像雪一样扬起,落在他发间。
他俯身拾起第一枚乳牙,齿窝深处刻着“尊”字。
指尖触碰,牙根便化作一滴血,血里浮出一张婴儿的脸,睁眼对着他笑。
第二枚、第三枚……七滴血汇成一条细流,细流爬上树干,凝成七朵铁锈色的花,倒挂在枝头。
花开的瞬间,岛屿开始上升。
银河之水被倒吸,填回七口井;火鸟栖在井沿,收拢翅膀,羽焰熄灭成星。
孩子站在岛中央,听见自己心跳与树根同速——咚、咚、咚。
第七声落下,树干顶端裂开一道门,门后是一间极小的屋。
屋内摆着一面镜子,镜里坐着一位白发女人,怀里抱着一株燃烧的樱树,树心嵌着一轮反向流淌的月。
女人抬头,目光穿过镜面,落在孩子空空的胸口。
“名字还给你。”她抬手,指尖弹出一粒光,正是那粒种子。
种子穿过镜面,落入孩子心口,生根,发芽,抽枝,开出一朵透明的花。
花心处,婴儿的啼哭与火鸟的焚声重叠。
下一刻,镜面随即碎裂,碎片化作七把铜钥匙,叮叮当当落在孩子掌心。
钥匙柄端仍刻着“尊”,却已不再斑驳。
孩子握紧钥匙,转身走向七口井,把钥匙一一投下。
每投一把,井底便亮起一束光。
最后七束光汇成一道门,门内传来泥土深处连绵不断的“啵啵”声。
孩子跨过门槛,回头望见岛屿、树干、火鸟、女人皆化作樱瓣,逆流回最初的春夜。
风从未来吹来,带着熟悉的气息。
孩子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那朵透明的花已结成一枚小小的月亮,正向未来流淌。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樱瓣,瓣脉里映出七个孩子的笑,胸口各开一朵铁锈色的花。
“该回家了。”他轻声说,声音像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
泥土合拢,世界归于安静。
只剩极深处,仍有无数种子在同时破壳——啵、啵、啵。
啵啵声忽然停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捂住了嘴。
孩子抬头,发现头顶的银河被折成一道门帘,帘后站着一排“自己”——
每一个都年长一岁,从七岁到七十岁,胸口那朵透明的花依次结疤、褪色、剥落,最后只剩空洞的月。
只见最年长的“他”走出队列,弯腰将手伸进孩子的胸膛,像伸进一口井。
指尖触到那枚反向流淌的月亮,轻轻一拧。
咔哒——月亮竟是一枚发条,被拧紧了最后一圈。
银河随即发出齿轮咬合的巨响。所有星光顺着发条倒流,灌进孩子的骨骼。
他听见自己的脊椎一节一节亮起,像七口井被重新注满。
这时,七十岁的“他”把月亮取出,抛向空中。
月亮碎成七瓣,瓣瓣化作一把铜钥匙,钥匙孔里映着不同年份的同一天——
三月三十,樱花落尽,七个孩子围井而哭。
孩子伸手抓住最近的一把钥匙,钥匙却化作一道伤口,落在掌心。
血滴下,竟是一粒更小的月亮,滚进泥土。
泥土立刻鼓起,长出一株极矮的樱树,树梢只及他膝盖。
其余的“他”依次上前,每人拾起一把钥匙,插进各自胸口空洞。
钥匙转动,锁孔里传出心跳。
每跳一次,他们便缩小一岁,化作光斑,流回孩子体内。
七十道光斑全部归位时,孩子已长到七岁零七个月。
他低头,膝盖上的樱树也正好抽出第七片叶子,叶脉里同时流动着银河与血。
最年幼的“他”最后出现,却是个婴孩,怀里抱着那轮反向流淌的月,啼声像钥匙碰撞。
婴孩被孩子抱起,一触即化,只剩月亮留在掌心。
月亮此刻不再反向,它开始顺流,像一滴泪沿掌纹滑向指尖。
泪落处,泥土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光——
是七口井的倒影,井中漂着七枚乳牙,每枚牙根都系着一条脐带。
孩子俯身,把月亮按进裂缝。
泥土合拢的瞬间,他听见所有未出生的自己齐声喊出一个字——“尊”。
声音落地,银河的门帘垂落,星光熄灭。
世界沉入纯粹的黑暗,只剩孩子胸腔里那枚正常流淌的月亮,像一盏最小的灯,照着脚下唯一的一株樱树。
树在黑暗里静静拔节,花苞鼓胀,像无数即将破壳的种子,等待下一次啵啵声响起。
黑暗忽然变得柔软,像一条温热的脐带缠住孩子的脚踝。
樱树的花苞在同一秒炸裂,却没有花瓣飞出——每一片都凝成一滴铜绿的雨,落在月亮小灯上,发出叮叮的脆响。
雨声七次之后,灯焰里浮出第七枚乳牙,牙根滴着新鲜的乳汁。
孩子用舌尖接住。
乳汁在口中化为一行字:“尊,即回。”
字一出口,黑暗开始折叠,像纸一样被折成一只小小的船。
船底刻着七道环纹,每道纹里嵌着一口井的缩影。
孩子把月亮灯放进船心,灯光立刻沿着环纹游走,将七口井一一点亮。
井水上涨,漫过船舷,却未浸湿孩子分毫。
水面上浮出七条脐带,末端各系着一枚逆行的月亮。它们拖拽小船,向更黑的下方漂去。
孩子听见啵啵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月亮在破壳。
第七道壳裂开时,船已抵达黑暗之底。
那里没有泥土,只有一面巨大的铜镜平躺,镜面刻着“尊”的反面——“回”。
孩子抬脚,鞋底刚触及镜面,镜里便探出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那手属于最初的黑袍人,却不再有轮廓,只剩一条发光的裂缝。
裂缝轻轻一拉,孩子被拽进镜中。
镜面随即愈合,黑暗、小船、樱树、井水、脐带,全部被压成一枚铜钥匙的齿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