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年八月二十日,辰时。山口城御馆深处,大内义隆从噩梦中惊醒,额际沁着细密的冷汗。远处滚过的闷雷声与记忆中铁炮的轰鸣交织,让他一时分不清虚实。他推开身旁的唐绫被褥,赤足走到桧木窗边,望着高空中南去的乌蓝色云朵——那些云如逆流的鱼鳞,层层叠叠地压向海平面。
“铁炮声?不,只是雷声吧?”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精雕的菊纹,“听闻前阵子东国遭到神风,或许过几日就轮到西国了...”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天际,将他的面容映得惨白,而他却浑然不知。
就像他也不知道此刻他曾经最宠信的家臣(陶隆房)和曾经帮他们讨官职、给他们站过台的安艺附庸国众豪族(毛利元就的右马头是大内家推荐的)正在搞大新闻……
侧近小姓伏地轻声道:“三条殿的住所已安排妥当,安排在‘听雨阁’,按您的吩咐备好了明国宣德炉与龙泉青瓷。”
“甚好。”义隆转身时衣摆带倒了案上的《太平记》,书页散开处正好露出“盛者必衰”的字样。他却浑然不觉,只扬声道:“请三条殿来赏明国风物!再召乐师备琴,今日要听《广陵散》——记得用去年隆房献上的那张宋琴‘松风’。”
小姓正要领命而去,义隆又补上一句:“传相良大人与陶隆房,五日后随我共赴茶会。”这称呼的微妙差异让年轻小姓微微一怔。
作为主君称呼臣下,叫相良武任是“大人”,那是尊重;叫陶隆房是本名,却也不是轻蔑,而是亲昵——也不知道陶隆房是否能听到,又能否领会精神了……
待小姓退下,义隆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镜中人虽眼角已生细纹,但眉目间仍存着贵公子的风雅。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轻笑:“待我与三条殿商议,请朝廷设西国摄政之位。让隆房去做幕府管领代...陶家本是我大内庶流,他又是尾张守,西国无双之侍大将...想来他下面那帮人,也能安抚下去吧……”镜面忽然映出窗外又一道闪电,将他的话语吞没在雷声中。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银山城
暴雨冲刷着城墙上的血渍,毛利家的一文字三星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吉川元春的太刀劈开雨幕,将银山城代最后一名护卫的头盔连带着颅骨斩裂。鲜血混着雨水在他脚边汇成溪流,那具尸体手中还紧握着绣有大内家纹的战旗。
“清点仓库!”元春甩去刀上血珠,对赶来的隆景喊道。他的甲胄上插着七八支断箭,左颊新增的伤口还在渗血,却笑得如同嗅到猎物的年轻豹狼。
小早川隆景踏过满地狼藉,指尖抚过银锭上深刻的大内花押:“每月三千两...”他突然俯身,从尸堆旁拾起半块黍麦烧饼。焦黑的饼身上还留着牙印,与手中银锭的冷光形成残酷对照。
“听说天文二年,父亲获任右马头时...”小早川隆景轻声说着,指尖弹了下银锭,“献给朝廷的礼金才多少?”他忽然提高声量,对着聚集过来的将领们:“如今这般银山,能换多少个右马头?”
城下町突然爆发出呐喊声!残余的大内军借着暴雨发动突袭,三十多名武士突破西门,直扑仓库而来。吉川元春狂笑着迎战,太刀在雨中划出凌厉弧线。某个大内武士的枪尖刺穿他的袖甲,却被他反手拧断脖颈——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放箭!”小早川隆景下令。隐藏在橹楼上的毛利弓手齐射,箭矢穿透雨幕将突围者钉死在泥泞中。一个年轻武士临死前仍在嘶吼:“陶将军必会...”话音未落,元春的刀锋已斩飞他的首级。
“我们就是奉你陶将军的命令而举事的啊!”小早川隆景看着飞出的人头低沉道。
暴雨愈烈,冲刷着城砦石墙上的血污。隆景站在天守阁望台,望着城外陆续赶来的盟军——吉川家的赤备队正在清扫战场,小早川水军控制了河道,宍户家的骑兵在追杀溃兵。
“传令!”吉川元春拖着滴血的太刀走上台阶,“彻底清扫城下町,但穷寇勿追——留给陶军去头疼吧!”他忽然扯下破损的阵羽织,露出背脊上狰狞的旧伤:“管他多少个右马头,我只知道,毛利家的机会到了!也许等大哥儿子那辈,还能当上管领代”
城外忽然响起连绵的号角声。盟军士兵举着染血的刀枪欢呼:“えいえいおー!”声浪压过暴雨,惊起满山乌鸦。这些来自山阳道各郡的国人众们,眼中燃烧着对财富与权力的渴望——他们砸开粮仓抢夺米粮,撞开武库争抢盔甲,有人甚至为争夺一柄镶玉的短刀拔刀相向。
小早川隆景冷眼看着这场狂欢。他注意到某个安艺国人众首领正偷偷将银锭塞入马鞍,却不说破。只是转身对书记官道:“记下:今日缴获银锭八百七十两,铁炮二十八挺——实际数目。”说着将一枚银锭抛给书记官,“该给你的孩子打副长命锁。”
暮色降临时,雨势稍歇。银山城各处升起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米粥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隆景独自走上残破的城墙,望着西南方向——那里是山口城的位置,此刻应该华灯初上,丝竹悠扬了吧,可惜现在还不可望,不可及……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吹奏起《广陵散》的片段。笛声破哑凄厉,惊起城垛上停栖的乌鸦。这些黑羽的使者扑棱着翅膀,朝着山口城的方向飞去,仿佛要去传递某种不祥的讯息。
而在南方的严岛海域,陶隆房的舰队正破浪前行——此前他们已经控制了严岛这个西濑户内海的航道中心。船首的陶家家纹旗在夕阳下如浴血般鲜红,某艘关船上,铁炮足轻们正在给铁炮装上能一定程度上防雨的火绳……
……
东海道,骏河国,今川馆,今川义真的阵屋,给三名葡萄牙人安排的院落。
“Kyrie eleison!”
“christe eleison!”
传教士费尔南德斯带着另外两人在颂唱《马尔采鲁斯教皇弥撒》的《慈悲经》。
“权大僧都,这三个南蛮人在做什么?”不远处,下间源十郎看着三个葡萄牙人的仪式,向今川义真问道。
“他们是欧洲来的葡萄牙人,你说南蛮人就南蛮人吧,他们现在做的事情,跟你们做早课,不对,咱净土真宗好像没有严格的早课吧?反正跟临济宗这样的宗派早课差不多。”先下间源十郎半个身位的今川义真侧过身说道。
“听闻西国大大名大内义隆在两年前,允许一个南蛮人在领内传教,传的就是这个吗?”下间源十郎问道。
到底不能把净土真宗的上层当做贫民看,只要时间充足,没有特地隐瞒,他们也是能够接触、了解到岛国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了什么的。
“应该吧?”对日本古代史不甚熟悉的今川义真不确定大内义隆有没有允许基督徒在领地内传教,但是基督传教士这帮一定程度上算“西学东渐”和殖民扩张急先锋的存在,肯定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渗透”进岛国这粟末边土,规模有多大,今川义真也不清楚,但是对他而言,这就是跟净土真宗谈判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