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骏河宅邸,庭院里的金桂正簌簌落着细碎花瓣,混着廊下透出的秋日暖光,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金斑。可这静谧秋景,却让下间源十郎看得满心烦躁——他盯着院落中那三名高鼻深目的葡萄牙人,看着他们手划十字躬身行礼,胸前银链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做完所谓的“主日弥撒”和“晚祷”,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权大僧都的意思,是要支持这些南蛮人传教吗?”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看向身侧负手而立的今川义真。后者玄色直垂下摆沾着些草屑,显然是刚从后院田垄过来,听见问话时,指尖还在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胁差的鲨鱼皮鞘。
今川义真没立刻回答,只抬眼望向那几名传教士收势起身,直到他们捧着皮质圣经往偏院走去,才缓缓开口:“谁我都可以支持,也都可以不支持。”话音未落,他已迈开脚步往内院走,木屐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听话,我就可以支持,不听话我就不支持。就那么简单!”
今川义真的步伐有些快,因为旁边竹篱笆围起的田地——方才路过时,今川义真注意到下间源十郎有瞥见里面种着些的藤本作物,块茎在土里鼓出青褐色的包——差点忘了这茬,这些东西不能让岛国上其他势力的人知道!
下间源十郎连忙跟上,青色袴摆扫过阶前秋草,连声道:“大人,您是想说顺您者昌,逆您者亡?”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今川义真觉着已经不可能让下间源十郎注意到那些作物,便忽然停步,转过身时,廊下灯笼的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把那双狭长的眼映得格外锐利。“怎么,在本愿寺的地盘上,违逆门主的话,还可以潇洒自在?”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右手已经按在了胁差柄上,指节泛白。
下间源十郎心头一紧,忙垂首道:“自然不可以。”
“那么一样的,在今川家的领地上,顺今川家者昌,逆今川家者亡!这有什么问题?”今川义真说道。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空气中。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句话一直被当做是反派发言,可是,如果这个政权如果不能让领地内顺从政权意志的人“昌”起来,那么这个政权也太失败了;如果不能让违背政权意志的人“亡”,那么这个政权距离完蛋也不远了!
历史上的今川家便是极好的例子,尾张攻略失败,让顺从今川家的国众豪族损失惨重,没让他们昌起来,便开始了下坡路;今川氏真重新动员之后,面对开始阳奉阴违的国众豪族没有重拳出击,悖逆之徒之徒不亡,那即使甲斐山里的蠢猫没有发动“骏河侵攻”,今川家统治也会从内部开始崩溃,毕竟从一门到谱代乃至附庸都有人内通武田……
下间源十郎听得额角冒汗,正想开口辩解,却被今川义真抬手打断。后者转身望向天边渐沉的晚霞,语气忽然缓和了些:“刚才带你看的欧罗巴宗派,他们有句话我觉得甚是合理——‘人间的归人间,天上的归天上’!佛门,也是可以如此的嘛,佛门的归佛门,而佛门之外的世俗人间,归人间!”
下间源十郎眉头紧锁,手中的念珠转得越来越快。“可是大人,佛门的归佛门,人间的归人间,您这么要求,不怕……”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已然明了。
话没说完,却见今川义真突然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就来吧。”今川义真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眼神冷得像冬夜的河水,“进而被我杀者,便可极乐往生,退而避我杀者,则下无间地狱。不知道下间大人在三河国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阳光从今川义真身后照来,让他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下间源十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新晋的僧都,正儿八经的高门武家:“哪怕那些一揆众可能是今川领民?”
“不服从者便不是今川领民。”今川义真说得坦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佩刀龙王丸,眼神却如刀出鞘后的寒光,仿佛已经看透了对方心中所有念头。“不受今川家保护,被其他人或者今川领民或杀或剐,和今川家无关。你总不会觉得,那些背叛家国的人,还配被叫做领民吧?”
(不会有人觉得shiping之流还算中国人吧?不会吧,不会吧?)
一阵秋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枫叶如血浪翻滚。下间源十郎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玄海大师曾说权大僧都是弥勒下生,在下原本不信,但是现在,在下信了。”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忿,手指紧紧攥着念珠,指节泛白。
今川义真闻言轻笑出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诮:“你信不信无所谓,我要的是净土真宗本山相信。”他忽然凑近下间源十郎,压低声音道:“怎么样,要不要再鼓动一下三河国僧众信徒,对今川家举起反旗,试试刚才在下说的是不是真的,然后让本山相信?”
下间源十郎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清楚地看到今川义真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那绝不是出家人该有的眼神。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不……不必了。”下间源十郎终于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在下会和御门主样说明清楚的。”
今川义真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替下间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如此甚好。”他的动作轻柔,眼神却依然冰冷,“记住,佛度有缘人,也度听话的人。纵使是在下受旃檀功德佛和斗战胜佛开释,而写下的《西游物语》,如来虽为佛祖,但也不过天庭五方五老之西方佛老,和南方观音平齐,是要听玉皇大帝话的……”
……
“三条殿,你说我做了这正二位的西京摄政,陶尾张守做了管领代,他还愿意听我的嘛?啊哈哈哈!”
此刻的山口城大内馆,虽然外面天气已经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姿态,但是内部还是一派繁华景象,按照天朝文人刘禹锡的说法,那就是——既有丝竹乱耳,又有案牍劳形,足以让天朝如陶渊明之类的隐士嫌弃不已。
大内义隆一边欣赏着伴随着《广陵散》起舞的几名舞女的舞姿,一边和三条公赖开玩笑道。
“想来应该如此!”三条公赖微笑回答道。
这时候的大内义隆个人,依旧对陶隆房个人,有着感情,但是陶隆房,已经不是他个人的意志可以主导自己的行为的“自由”的人了,而是一个利益集团的“头领”,他不是六角定赖那种威望高到可以在临死前,用六角家的底蕴(主要还是他自己打下来的底蕴),陪乌帽子子将军耍一回疯的强人,“西国第一侍大将”的威望,还是太虚了,他依旧需要为自己麾下的“武断派”山头的利益负责,不然没人听他的!
而这个“武断派”的利益是什么?虚一点的诉求是,要为当年对尼子家“远征”的战败雪耻!实一点的诉求是,继续举着大内家名,继续扩张,获取更多的土地、更丰厚的银矿和贸易利润!
大内义隆现在“沉迷”公卿朝廷的升官游戏,忽略了这个山头的利益诉求,而且这个山头还是大内家把自己的势力伸到田间地头的重要依仗……
这种矛盾,三条公赖公卿出身,看不到,大内义隆以前,还是能看到的,但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