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帝没有立即回应,目光依然望向远方。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阳光为远处的山峦镀上金边,随即迅速消逝。
想起这一路上的种种,不禁让他有些讶然。
他没有反驳白破虏的话,因为他现在已经开始担心北境的局面和他预料中出入过大。
如果那样的话,正如白破虏所言,想要覆灭北戎部落还得从长计议。
队伍行进的并不快。
因为景佑帝这次并非是想要效仿先帝北伐,而是想要巡视四边,他要看看这被世人称颂的“景佑盛世“,到底是不是粉饰太平。
所以碰到感兴趣的事情、地方,车队都会停下,以供景佑帝熟悉赏玩。
“明日继续出发。“景佑帝终于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话语中听不出不满,不禁让白破虏和源徒暗松一口气。
“是”
……
北巡第一日,景佑帝更多的是好奇。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万里路正在和他奏疏之上的点点滴滴逐渐重合。
次日清晨,老皇帝也和众将士一起吃喝,没有丝毫的挑剔,甚至还学着喂养战马,丝毫不显疲态。
龙辇上,透过珠帘望着道路两旁跪拜的百姓。
他们衣着还算整洁,面色红润,高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
皇帝嘴角微扬,虽说推辞了沿途官府的接驾,但是看到此等场景他也不由欣慰。
景佑帝随手拿起一本《群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他撩开帘子,对骑马随行在侧的白破虏道:“白将军,幽州风物如何?朕听闻那里这些年商贸繁盛,百姓富足。“
白破虏在马上躬身答道:“回陛下,幽州乃北方重镇关隘,近些年商贾云集,确实繁华。只是……“
他忽然住了口。
“只是什么?“皇帝挑眉。
“只是幽州经年匪患、犯边,幽州各县人口已经极度匮乏,臣恐幽州景象不如陛下所想。“白破虏斟酌着词句。
“哦?这也在朕之预料之中,不过开春之后朕已经迁了不少百姓充实,如今是何场景朕也十分期待”白破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头称是。
队伍行进至郑县三十里处,景佑帝忽然发现路旁的村落与京城附近的截然不同。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躲在树后,怯生生地望着这支华丽的队伍。
他们的眼睛大得突兀,衬着瘦削的脸庞,显得格外可怜。
“停车。“景佑帝命令道。
龙辇停下,皇帝走下来,那些孩子立刻吓得四散奔逃,只有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跑得慢了,跌倒在尘土中。
越过护卫骑兵,景佑帝上前想扶她起来,却见那孩子浑身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兽。
“别怕,朕……我不会伤害你。“景佑帝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
他注意到女孩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脚上连双鞋都没有,满是泥土和伤痕。
一个农妇慌慌张张地跑来,扑通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小丫头不懂事,冲撞了大人!“
景佑帝愣住了。
他穿着常服,这农妇显然不知道他是皇帝,却依然如此恐惧。
他伸手想扶起农妇,对方却抖得更厉害了,随即他便放弃了。
“你们……生活可好?“皇帝问了个自己都觉得愚蠢的问题。
农妇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托……托大人的福,还……还过得去。“
景佑帝站起身,环顾四周,田地里仍有耕作的迹象,错落里隐约还能看到人影窥视。
“陛下,许是乡野,难见圣容,未免惊慌”福公公为这些农户开脱。
其实景佑帝并未怪罪。
“今天便在这里驻扎吧!去问问村里今日有什么吃食,拿银子买”天色尚早,景佑帝却不想再走了。
想起那些奏折中描述的“五谷丰登““百姓安居“,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这郑县县令是何人?“他终于开口问道。
“郑县县令岳峙,乃是前工部下属,至郑县任职已有三年,去年考课成绩为上下”这沿途官员的履历福公公早就准备好了。
这也是做奴才的本分,万一景佑帝一问三不知那才是失职。
“白将军,北境相比此地如何?”景佑帝问道。
这里与巩县境内百姓生活水平相差甚远,更与他想象中的太平盛世相去甚远。
“大有不如”白破虏自然是实话实说,这里的百姓在他眼中已经算是富足了,越往北,景佑帝看到的只会更残酷,至于北境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景佑帝紧皱眉头,北境竟然破败至此。
“陛下!”不多时福公公便呈上来一个精致的食盒。
“这是寻常百姓家的吃食?”景佑帝目露疑光。
食盒里几个黄绿色的窝窝头,应当是用黍米和绿菜所制。
白破虏不用看都知道,这肯定是随行的厨师特制的,没有哪个农户蒸窝窝头会放这般多的黍米,那野菜反而更像是点缀。
“这些绿菜都是问村中百姓采买的,听说叫荠菜,现在正值春天,村里多采野菜食之”福公公说道。
肯定不能真如陛下所言采买村中食物,味道倒在其次,如果把陛下吃坏了,那才是天大的事情。
不过陛下想要吃些新鲜也得满足。
“呈上来,朕尝尝“
福公公自无不可,这玩意他尝过,虽然味道一般,但也不至于难以入口。
景佑帝现实端详片刻,这才将窝头送到口中。
某种混合着些许土腥与鲜甜的颗粒感在口腔爆开。
味道不算好,但却很特别,粗糙的黍米带着几分细腻,细细咀嚼还有一丝甜味。
景佑帝细细咀嚼着。
黍米的涩味混着荠菜的苦味,回味极其特别。
这窝窝头越吃口感越差,景佑帝还是将手中的窝窝头吃完,没有剩下。
“你二人也尝尝”
福公公会意直接从食盒中挑出两个递给源徒以及白破虏。
“谢陛下赏”
这味道对他二人来说就比较普通了,两人南征北战草根树皮都吃过,这玩意平时想吃都吃不上。
看到二人甘之如饴,景佑帝反而多了几分释然。
“他们天天就吃这个?“
看到远处几个小孩渴望的眼神,景佑帝心中不是滋味。
“这已经算是极好的吃食了”源徒难得插嘴。
景佑帝顿住不再询问而是看向周围围观的小孩子。
“想吃吗?给你们”食盒里窝窝头不少,景佑帝示意福公公将其分发了。
几个小孩相互对视也不逃跑,静静等着福公公上前。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
声音惊喜中带着稚嫩,青涩中带着感激。
“要不要老奴将郑县县令下狱问罪!”
“问罪自有吏部,朕此次出行说好了不惹州县”景佑帝想了想还是拒绝道。
如果别的州县官员因此误会他的意图,沿途极尽装饰奉承,有违他的本意。
……
不过接下来几日,沿途的场景愈发让他觉得错愕。
越往北走,景象越是凄凉。
村庄稀疏破败,田地荒芜干裂,偶尔见到几个农人,也都是佝偻着背,眼神麻木地耕作着几乎不可能有收成的土地。
路边不时可见新坟,有些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土堆,上面插着根树枝。
龙辇继续向北行进,景佑帝却再也找不到出发时的那种意气风发。
五日后,队伍进入幽州境内。
望着马车外成片荒芜的田野,想起京城繁华的街市,两者之间的反差如同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他的心。
“陛下,再往前便是幽州城了。“福公公小声禀报道。
景佑帝回过神来。
远处,幽州的城墙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高大。
他不知道,这座北方重镇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景象。
暮春的幽州,风里还带着料峭寒意。
官道两侧的野草已冒出嫩芽,却仍被不时掠过的北风压弯了腰。
景佑帝掀开龙辇的锦帘,目光越过随行的近卫以及玄甲,望向远处渐次清晰的幽州城墙。
那城墙比京城的矮些,却更显厚重,砖石上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有几处明显是新近修补的。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官道尽头扬起的一片尘土上。
一队骑兵正疾驰而来,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
为首之人身着官服,面貌硬朗。
“陛下,是幽州牧李靖雁。“福公公显然认出来人。
景佑帝眯起眼睛,嘴角浮现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那队骑兵在距龙辇百步处齐齐勒马,动作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大步向前,却被近卫阻挡在外。
随即单膝跪地行礼。
“臣幽州牧李靖雁,恭迎陛下北巡!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洪亮如钟,在旷野中回荡。
他身后的骑兵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景佑帝缓缓步下龙辇。
他身着绛纱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李靖雁那身风尘仆仆形成鲜明对比。
“爱卿平身。“
“朕此番北巡,劳你亲迎,上前奏对。“
李靖雁起身,但仍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皇帝这才看清这位戍边大臣的模样——五十出头年纪,面容黝黑粗糙如老树皮,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
“陛下”
“大将军”
行至近前,李靖雁对着景佑帝和白破虏依次问好。
“臣不敢言劳。陛下此番巡视北疆,实乃幽州军民之福。“李靖雁声音沉稳,带着边塞特有的粗砺。
景佑帝微微颔首:“今春徙民之事现在如何了、爱卿可否与朕说说?“
李靖雁这才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回禀陛下,自去岁冬朝廷下诏徙民实边,今春共安置流民三万户于幽州境内。其中两万户分置各军镇屯田,一万户安置在幽州城郊新辟的村落。“
他侧身指向西北方向。
“距此三十里处新建'安民堡'‘靖边堡’‘治戎堡’等,已安置五千户,开垦荒地十万亩。臣每旬派人巡视,如今正值春耕,幽州府衙已经派人前去督导,秋后当有收成。“
“令阴山军镇安置独身边民三千人,和北戎族民互通姻亲,加速教化,增筑军镇”
皇帝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远处隐约可见几缕炊烟袅袅升起。
景佑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边民可得到妥善安置?“
李靖雁嘴角微扬:“托陛下洪福,去岁冬雪丰沛,今春墒情极好。加之徙民多为青壮,臣命府衙抽调百名老农指导,又借给种子农具,是以进展顺利。“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简册呈上:“此乃徙民名册及安置详情,还请陛下过目。“
随侍太监接过简册,皇帝却未立即查看。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这些流民,可还安分?可有后悔返乡者?“
李靖雁目光一凝,随即答道。
“初到时确有骚动,多为地界摩擦,臣按律处置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其余人见有地可耕,有屋可住,渐渐也就安定下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中不乏身手矫健者,臣已挑选千人编入边军,余者组成民团,农闲时训练,既防北戎小股骚扰,又可备不时之需。“
兵源也是此次徙民的主要目的之一。
毕竟从内地补充兵员实在太过麻烦,而且故土难离,补充极为困难。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爱卿思虑周全。“
这时一阵北风掠过,卷起沙尘。
李靖雁下意识侧身,为皇帝挡住风沙。
待风过后,他低声道:“城外风大,请陛下移驾城中。臣已在州衙备下接风宴,虽比不得京城精致,却有北地特有的野味。“
“朕明白了。先入城吧。“
李靖雁抱拳称是,转身喝令骑兵列队护送。
他翻身上马的姿态矫健如青年,丝毫看不出已是知天命之年。
龙辇缓缓启动,向幽州城门行去。
景佑帝坐在辇中,手指轻轻敲击扶手,目光透过纱帘落在四下的旷野之上。
“二十余年了……“皇帝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车轮的吱呀声中。
幽州城门前,军民跪迎圣驾。
城门上新挂的彩绸在风中飘扬,与斑驳的城墙形成奇异对比。
李靖雁骑马在前引路,玄甲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宛如凝血。
皇帝的目光越过他,望向更北的方向。
那里,暮色正悄然笼罩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