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铁门缓缓向内打开。
米春花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五年了,她终于又看到了外面的天。
挎着一个灰扑扑的布包袱,她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出了这道关了她五年的大门。
身后,那扇门又“哐当”一声,沉重地合上了,隔绝了两个世界。
米春花站住了脚,默默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围墙和紧闭的大门。
她终于自由了,然后呢?
当初,她脑子一热,听了娘家人的撺掇,想着把那个碍眼的小姑子给卖了,结果无意中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也给绑了。
知道之后她也着急来着,后来觉得那两个白眼狼根本就不向着自己这个亲娘,卖就卖了,给他们一个教训也好。
卖亲生儿子这事儿虽说她没亲自动手,可她参与了,也点了头,她就是主谋之一。
结果呢,事儿没办成,自己爹妈,大哥大嫂,全折了进去。
自己也被判了五年。
这五年的劳动改造,没能磨平她的棱角,更没能让她反思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
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恨,凭啥,凭啥她要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对,都是韩家的错。
要不是赵桂云那个老不死的偏心眼儿,什么好东西都向着小姑子,要不是韩轻舟那个窝囊废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自己媳妇儿,反倒向着他娘和他那个小贱货妹妹,她怎么会被逼到那一步?
离了婚,她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去,这才想着报复的。
所以,米春花一点儿都不后悔,她只觉得,自己这五年的牢狱之灾,全都是韩家害的。
如今,她出来了,可她能去哪儿呢?
跟韩轻舟的婚早就离了,婆家是肯定回不去了。
她一路打听,一路往娘家的方向走,越走心里越是发慌。
外面的世界,好像跟她进去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路上跑的车多了,人们穿的衣裳也鲜亮了,甚至她还看到路边儿上,有人支着小摊子卖东西。
她看见一个卖茶叶蛋的,那香味儿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馋得她直咽唾沫。
她兜里没钱,是有监狱发的几块钱路费。
她站在那看着小摊主收钱,找钱,心里头竟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自己也支个这样的小摊儿,是不是也能过活?
想挣钱就得有本钱,本钱从哪来呢?
对了,找韩家要。
她米春花给他们韩家生了两个儿子,就算离了婚,那俩小子也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韩家就得养着她。
这么一想,她理直气壮了。
不过得先回娘家,先落了脚再说。
可娘家,爹妈,大哥大嫂,现在都还在里头蹲着呢。
家里,也就剩下米老二和二嫂,还有大哥家的几个孩子了。
米老二当初参与得不多,就跟着跑了个腿儿,判了三年,早出来了。
他媳妇儿没参与只知情,只关了仨月就给放了。
现在的米家,肯定是这俩人当家做主。
米春花不再眼馋卖茶叶蛋的,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加快了脚步。
好不容易走到娘家村口,看到那熟悉的破院子时,心里五味杂陈。
她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一个干瘦的女人正在搓洗衣裳。
“二嫂。”米春花喊了一声。
那女人抬起头,看清是她,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然后迅速变成了嫌恶和不耐烦。
“你出来了?回来干啥?”米二嫂连站都懒得站起来,没好气儿的说,“走走走,这儿没你的地方,还嫌这个家被你害得不够惨?”
“二嫂,我刚出来,没地儿去,就想先回娘家住几天。”米春花压着心里的火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怜点儿。
“住几天?你想得美。”米二嫂把手里的衣服往盆里一扔,站起身,“米春花,你还有脸回来?米家就是被你给害惨的,你爹妈,你大哥大嫂,哪个不是因为你?
你现在倒好,拍拍屁股出来了,还想回这儿来吃白食,门儿都没有。”
这时候,屋里走出来一个男人,正是米老二。
他比以前更黑更瘦了,一脸的苦相,看得出来,这两口子日子并不好过。
他看着米春花,也是一脸的晦气。
“嚷嚷啥呢?”
“你自个儿看,谁回来了。”米二嫂指着米春花,“你这个好妹子,把咱家害成这样,现在还有脸登门?”
米老二上下打量米春花,哼了一声,“你来干啥,赶紧走,这儿不欢迎你。”
米春花心拔凉拔凉的,“二哥,我好歹是你们的亲妹子,我刚从里头出来,身无分文,你们就这么狠心,让我睡大马路去?”
米二嫂,“你少来这套。当初就是你,撺掇着全家去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儿,现在你倒装上可怜了。
我告诉你,赶紧滚,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那几个侄子侄女也围了上来,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米春花心里又气又凉。
这就是她的亲人。
米老二眼珠子转了转,拉了自己媳妇儿一把,然后对米春花说,“行了,你也别在这儿哭了。回这儿来干啥,你有大好的去处不去。”
米春花一愣,“啥去处?”
“你忘了你还有俩儿子。”米老二阴阳怪气地说,“你前夫韩家,现在可不得了,早就飞黄腾达了。
你那俩儿子还能不认亲娘?他们不养你谁养你?”
米春花,“韩家我当然会去,但我现在得有个地方落脚。”
米老二,“你知道人家在哪儿吗?人家早就搬走了,搬去帝京了。
韩轻舟出息了,考上了大学,就在帝京。听杨树沟的人说,韩家现在老有钱了。
你去找他们,后半辈子都不用愁。”
米春花的心脏怦怦直跳。
韩轻舟考上大学了?还去了帝京?
凭啥呀?凭啥他能过得这么好?只有自己倒霉蹲了大狱?
他过得越好,米春花心里的恨就越深。
“二哥,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啥?”米老二看她这副样子,心里暗暗发笑,他就是要让她去找韩轻舟的麻烦。
韩家越不好过,他心里就越痛快。
“我还知道韩轻舟在哪个学校呢!帝京政法学院,你去了帝京一打听就知道了。
算算日子,他今年也上大三了。你现在去找他,正好。”
米二嫂在旁边听着,也明白了自己男人的心思,立刻假惺惺地说,“是啊春花,你二哥说得对。
咱家现在这个情况,也实在是帮不了你。
你去找你儿子,找韩轻舟,才是正经事儿。
他们家现在那么有钱,从指甲缝里漏点儿出来,都够你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了。”
米老二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米春花手里,“拿着,这是二哥借你的路费。
到了帝京,机灵点儿,好好闹一场,他们韩家最要脸,肯定不敢不管你。”
米春花捏着那些钱,对,去找韩轻舟。
他欠她的。
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为他坐了五年牢,他凭啥在外面过好日子?
她要去找他,要回自己的儿子,要他补偿自己这五年的青春。
她没再多说一句废话,拿着钱,转身就走。
米春花坐上了去帝京的火车。
一路颠簸,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对付韩轻舟。
等到了帝京,她按照米老二给的地址,四处打听,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找到了帝京政法学院。
看着那气派的大门,还有进进出出的大学生,一个个都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充满了朝气,米春花心里嫉妒的小火苗儿,烧得更旺了。
她走到门岗,探着头往里看。
“同志,你找谁啊?”门岗的大爷问她。
“我找韩轻舟。”米春花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我是他媳妇儿。”
“韩轻舟的媳妇儿?”大爷一听,乐了,“我说同志,你没搞错吧?
韩轻舟我们知道,学校的风云人物嘛!学习好,脑子活,前几次辩论赛,那叫一个精彩。
可人家的媳妇儿,是他同班同学,叫李胜男,也是个厉害的。
人家已经结婚了,还给我们门岗发过喜糖呢!
这会儿,人李同志肚子都老大了。怎么又冒出个媳妇儿来?”
米春花一听这话,脑袋“嗡”的一声。
结婚了?娶了同班同学?连孩子都有了?
韩轻舟,你好样的。
她心里的火气噌噌噌的往上涨。
“我才是他媳妇儿。我们是在老家办的酒席,我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米春花见门岗不信,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又哭又闹,“我是从老家好不容易找过来的,你们不能不让我见他啊!
我男人出息了,当了大学生,就不要我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啊!?韩轻舟,你个陈世美。”
她这么一闹,来往的学生都围过来看热闹。
门岗大爷一个头两个大。看她这撒泼打滚的样子,倒也不像是骗子。
“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这样吧,我给他们系里的老师打个电话,让他把韩轻舟叫出来,你们当面对质,行不行?”
“行,你快叫他出来。让他出来见我。”米春花抹了把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
电话打到了系办公室,班主任接的。
听说有个叫米春花的女同志,自称是韩轻舟的媳妇儿,在门口闹呢,班主任也愣住了。
他把韩轻舟从教室里喊了出来。
韩轻舟听完老师的话,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米春花。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耐着性子,跟老师简单解释了一下,“老师,这个米春花,是我的前妻,我们五年前就已经离婚了。
她因为拐卖人口,被判了刑,应该是刚出来。
没想到她会找到这儿来。”
班主任一听还有这内情,顿时对韩轻舟充满了同情,“原来是这样。
那这事儿可得处理好,你现在是学生,名声要紧,可别让她在学校门口胡闹,影响不好。”
“我知道了老师,谢谢您,我这就去处理。”
韩轻舟转身就要往大门口走。
“轻舟。”,李胜男挺着几个月的肚子,从旁边的教室走了出来。
她走到韩轻舟身边拉住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你肚子大了,不方便,我自己去就行。”韩轻舟有些担心。
“不,我得去。我早就想见见她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舍得卖的娘。
大虎二虎现在管我叫妈,我就有责任保护他们。
这次正好,当面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再说,现在我是你的妻子,我要跟你一起面对。”
韩轻舟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面对。”
政法学院的大门口,米春花正焦急地等着。
她看到一男一女,手牵着手,从校园深处缓缓走来。
她眯起眼睛,仔细地看。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不再是那个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浑身泥土味的乡下农民了。
他越活越精神,越活越俊了。
而他手里牵着的那个女人,虽然挺着个大肚子,但身段依旧苗条,长的漂亮,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那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刺疼了米春花的眼。
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她面前。
韩轻舟看着眼前的米春花,五年牢狱,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了许多,可眉眼间那股子尖酸刻薄,却一点儿没变。
“你来干什么?”韩轻舟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米春花看着他,又看看他身边的李胜男,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我来干啥?韩轻舟,我来要回我儿子。”她开门见山。
“你没有资格。”韩轻舟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离婚的时候,法院已经把孩子的抚养权判给了我。
更何况,你有案底,就算你现在去起诉,法院也不可能把孩子判给你一个刚出狱的劳改犯。”
米春花,“我没资格?我是他们亲娘,我咋就没资格了?
是你,是你害得我。
要不是你跟我离婚,我会坐牢吗?现在你倒好,考上大学,娶了新媳妇儿,马上又要生了,你倒是过得舒坦。
那我呢?我这五年算啥?”
她啥都没有了。
可韩轻舟,离婚之后,却越过越好。
凭啥这俩字儿,她都说累了。
凭啥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了?
她看着李胜男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又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现在要管这个女人叫妈,心里的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
“都是你这个狐狸精。”米春花疯了一样,朝着李胜男就扑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推她的肚子,“我让你生,我让你抢我的男人和儿子。”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还伸出脚,恶毒地朝着李胜男的肚子踹去。
李胜男虽然怀着孕,但她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又练过,反应比一般人快得多。
更何况,韩轻舟就在她身边,哪能让米春花得手。
米春花的手还没碰到李胜男的衣角,就被韩轻舟一把抓住了手腕,用力一拧,再一推。
米春花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按倒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啊!”她嘶吼着,扭动着身子,像一条被人踩住了七寸的毒蛇。
门岗大爷早就报了警,公安来得很快。
米春花还在地上撒泼打滚,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就被两个公安同志一左一右给架了起来。
韩轻舟,“故意伤害罪,再加上你才出狱,有案底,这次,你就在里头好好待着吧!”
米春花被带走了,凄厉的咒骂声渐渐远去。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
韩轻舟把这件事告诉了已经放学回家的大虎和二虎。
两个已经十二岁的少年,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他们没有哭,只是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难过。
大虎轻声问,“爸,她,以后是不是都出不来了?”
“不会,过几年还会出来,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韩轻舟疼爱的摸了摸儿子的头。
二虎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非要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一点儿尊严都没有。”
是啊?为什么呢?
两个少年经过这件事,仿佛一夜之间又成熟了不少。
米春花,就是一个小插曲,很快翻儿篇了。
连个浪花都没能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