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七天,才真正开始整理她留下的东西。那天黄昏,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像谁在门外轻轻叩击。老宅静得可怕,连风都像是被冻住了,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在堂屋角落摇晃着,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我翻出那只藏在床底多年的旧木箱,铜扣早已锈蚀,指尖一碰便落下一层青绿的粉末。箱盖掀开时,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仿佛有人在我耳边低语。箱中堆着几件褪色的旗袍、一叠泛黄的信纸,还有一本深褐色的皮质日记,封面上烫着模糊的“沈”字,边角已经磨损,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刮过。
我认得这本日记。小时候,母亲总在深夜独自坐在灯下写它,神情凝重,笔尖沙沙作响,仿佛在与谁对话。每当我靠近,她就会猛地合上,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像是怕被看不见的东西听见。
我颤抖着翻开第一页,字迹潦草而颤抖,墨迹深浅不一,仿佛写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我知道它回来了。那娃娃……是念慈。外祖母说过,沈家女若生双胞,必有一人被献祭给娃娃,以平其怨。我本是双生,妹妹出生即死……可她没死,她被封在瓷里。”
我呼吸一滞,指尖几乎要撕破纸页。念慈?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名字。母亲从未提过自己有妹妹。可这字迹,分明是她的。我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那娃娃是外祖母亲手烧制的,白瓷胎,红釉唇,眼珠是用真正的琉璃点的。她说,只有用亲生骨肉的魂魄封入瓷胎,才能镇住沈家血脉里的‘双生劫’。可她骗了我——她没烧死妹妹,她把她活生生封进了娃娃的腹中。我亲眼看见,那瓷胎在窑火中裂开一道缝,有手指从里面伸出来,又缩回去……”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屋内依旧寂静,可那盏灯的光晕忽然扭曲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搅动。我咽了咽口水,继续读。
“每年七月初七,我都要割破手指,滴血于娃娃唇上。不然,它会让我梦见她爬进我的喉咙。梦里,她从我的嘴里钻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井里捞起。她的头发缠住我的舌头,她说:‘姐姐,换我出来。’我醒时,枕头上有水渍,嘴角有血。我不敢照镜子。”
我忽然想起,母亲总在七月初七前后变得异常沉默。她会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一整天不吃不喝,只点一盏红烛。我曾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摇头,说:“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可现在,我却知道了。
“我试过砸碎它。可每一块碎片落地,都会发出婴儿的哭声。我拼回去,它又完好如初。它的脸……越来越像我。去年,它的眼睛开始转动,盯着我看。前天夜里,我听见它在柜子里笑。”
我猛地合上日记,心跳如鼓。可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翻开,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我,逼我读完这最后的真相。
“今年我没祭。我受不了了。让它来找我吧。但晚晚……你千万别碰它。它要的不是血,是替身。”
我浑身发冷,血液仿佛凝固。替身?什么意思?我?我猛地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日期赫然写着:
“七月初六。”
明天,就是七月初七。
我死死攥着日记,指节发白。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洒在桌角——那里,静静立着一个瓷娃娃。
我从未见过它。
它约莫一尺高,通体雪白,釉面光滑如凝脂。它穿着一件小小的红缎袄,领口绣着暗金的梅花。它的脸……竟与我有七分相似。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琉璃制成,却像是活的,随着我的移动缓缓转动,始终盯着我。
我后退一步,椅子倒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可那娃娃……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
我冲出房间,奔向母亲的佛堂。推开门,香炉倾倒,灰烬散落一地。供桌上,原本该放着观音像的位置,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上,母亲站在我身旁,笑容温婉。可她的身后,站着另一个“我”。
那个“我”穿着同样的衣服,可脸色惨白,眼睛空洞,嘴角咧开到耳根。她的手,轻轻搭在母亲肩上。
我踉跄后退,撞上身后的柜子。一声轻响,柜门缓缓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十几个瓷娃娃,每一个,都长着我的脸。
它们的眼睛,全睁着。
我终于明白母亲日记里的“替身”是什么意思。
沈家的诅咒,从未结束。双生劫,不是死去一个,而是让另一个成为容器。母亲以为她逃过了,可她只是被选中为“祭司”——每年用血喂养那最初的娃娃,延缓它的苏醒。
可今年,她停了。
于是,它要找新的祭品。
而我,是它等了三十年的“妹妹”。
我冲回房间,想烧掉那本日记。可火柴刚划亮,风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吹灭火焰。灯灭了。黑暗中,我听见柜子“咔”的一声,打开了。
脚步声。
很小,很轻,像是赤脚踩在木地板上。
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蜷缩在墙角,手中紧握母亲的日记,仿佛它是唯一的护身符。可就在这时,日记的最后一页,忽然渗出鲜红的液体,缓缓在纸上蔓延,形成一行新的字:
“晚晚,轮到你了。”
我抬头,那瓷娃娃已不在桌角。
它蹲在我床下,仰头望着我,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细密的、不属于人类的牙齿。
月光下,它的影子,不是一个人的形状。
而是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