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
窗外的风像被什么东西推着,一寸寸挤进窗缝,吹得窗帘微微鼓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轻轻掀开这间卧室的隐私。我坐在床沿,手里攥着那个布娃娃,它的眼睛是两颗乌黑发亮的玻璃珠,总在暗处反光,像是能看见我看不到的东西。我把它翻过来,后脑勺缝着一块褪色的红布,上面用墨笔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念慈”。
那是我奶奶的名字。
可她早在八十年前就死了。
我把它塞进铁盒,咔哒一声锁上,金属的冷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我把盒子塞进衣柜最深处,压在几件旧毛衣底下,又拖来一只空鞋盒挡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某种看不见的牵引。可我知道,没用的。它总会出来。
我吞下那片白色的安眠药,干咽时喉咙发涩,像是吞了灰烬。药效来得很快,意识像被一层层黑纱裹住,沉入无底的井。
然后,我梦见了那座老宅。
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天井四四方方,像一口倒扣的棺材。雨从天上砸下来,不是落,是倾倒,砸在石板上炸开,溅起的水花像无数只手在抓挠。我站在天井中央,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脚下的水渐渐漫过脚踝,带着一股铁锈味——那是血混在雨水里的气息。
井边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背对着我,穿着一件褪色的红肚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一缕一缕往下滴水。她的脚很小,脚趾苍白如纸,踩在井沿上,摇摇欲坠。
“念慈……”我听见自己在叫,声音轻得像风。
她缓缓转过身。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那张脸——是我的脸。
只是更小,更稚嫩,眼角还带着婴儿肥,可那眉眼、那鼻梁、那唇形,分明就是我。连左眉上那道小时候摔伤留下的淡疤,都一模一样。
她笑了。
嘴角咧开,却不达眼底。那双眼睛漆黑如井,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
“姐姐,”她的声音像从井底传来,带着水汽和回音,“我等了八十年,终于等到你了。”
我后退一步,脚跟撞上石阶,疼得钻心,却不敢移开视线。
“我不是你姐姐。”我说,声音发抖。
“你是。”她向前迈了一步,脚没入水中,却没有涟漪,“沈家的女儿,双生之血,才能替我重生。”
“双生?”我猛地摇头,“我没有双胞胎妹妹!我爸妈只生了我一个!”
她歪着头,笑得更开了:“你忘了。我们出生那天,接生婆说,一胎双女,不祥。于是,一个被抱走,沉进了后院的井里。而你,活了下来。”
我浑身发冷,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却像冰渣在爬。
“不可能……我爸妈从没提过……”
“他们不敢提。”她轻声说,“沈家祖训:双生女,一留一祭。留下的承血脉,祭的……喂井。”
她忽然伸出手,指尖苍白细长,指甲泛着青灰。
“来吧,姐姐。你的血,能让我回来。你的身体,能让我活。”
我猛地惊醒。
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睡衣。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走动,指针正指向子时。
我下意识摸了摸手腕。
五道深深的划痕,皮开肉绽,血珠正缓缓渗出,一滴,一滴,落在木地板上。
可诡异的是——那些血,并没有散开。
它们像有了生命,沿着木纹的缝隙,缓缓流动,蜿蜒成一条细线,朝着衣柜的方向爬去。
我僵在床上,呼吸几乎停滞。
地板上的血,竟在自行移动。
我猛地掀开被子,赤脚冲过去,一把拉开衣柜门。
铁盒开着。
盒盖歪在一旁,像是被人从里面推开。娃娃端坐在盒中,头微微歪着,玻璃眼珠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它的嘴角……是红的。
鲜红,湿润,像刚舔过什么。
它缓缓转过头,看向我。
然后,它抬起布条缝成的手,轻轻抹过嘴唇,仿佛在回味。
我踉跄后退,撞上墙壁,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不可能……我锁了……我明明锁了……”
可娃娃就坐在那儿,嘴角的红痕越来越深,像是吸饱了血。
我颤抖着蹲下,捡起铁盒的锁。锁扣完好,没有撬痕。可锁芯……是开的。
就像,是从里面被打开的。
我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
她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我,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嘴里喃喃:“晚晚……别碰红肚兜……别让念慈找到你……她是替身……你是真身……可若她醒了……你就得替她死……”
我当时以为她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现在想来,她是在警告我。
沈家祖训,双生女,一真一替。
替身,生来就是祭品。可若祭品不死,便会化怨,沉在井底,等血脉归来。
等那个与她同血同骨的人,回来替她活。
而我,就是那个“回来”的人。
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打开家族相册。翻到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奶奶年轻时抱着一个婴儿,那孩子穿着红肚兜,眉心一点朱砂痣。
照片背面写着:念慈,夭折于三日。
可那婴儿的脸……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猛然想起,我从未见过自己满月前的照片。妈妈说,早年失火,全烧了。
是烧了,还是……被藏了?
我冲进书房,翻出老宅的地契和族谱。泛黄的纸上,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民国十九年,沈氏双女降生,一留一祭,祭者名念慈,沉井,以镇宅煞。”
下面还有一行批注:“替身不死,怨气不散。若后世双血重逢,替身将借血返阳,夺真身之命,代其活。”
我瘫坐在地,冷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原来,我不是唯一的“我”。
从出生起,就有一个“我”,在井底等着我。
等我长大,等我血脉成熟,等我靠近那个红肚兜的娃娃——那是她残魂寄居的容器。
她舔的,不是空气。
是我流的血。
而子时一过,阴阳交界,她的魂,就能彻底爬上来了。
我冲回卧室,抓起铁盒就要扔进火里。可刚抬手,娃娃忽然转头,玻璃眼珠直勾勾盯着我。
一瞬间,我眼前一黑。
再睁眼,我站在老宅天井里。
雨还在下。
小女孩站在井边,背对着我。
可这次,她缓缓转过身时,穿的不再是红肚兜。
她穿着我的睡衣。
脸上,是我的脸。
但那笑容,越来越深,越来越宽,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姐姐,”她轻声说,“现在,轮到我了。”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跪在衣柜前,手里攥着一把剪刀,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而娃娃,正坐在我脚边,嘴角鲜红,一滴血,从它布缝的唇角滑落。
子时已过。
她出来了。
而我,正准备亲手,把命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