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下楼的时候,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荡,像极了某种古老的钟摆,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耳膜。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墙皮剥落处露出青灰色的砖,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我喘着气,手指紧紧攥着栏杆,指尖发白,仿佛只要松开,整个人就会坠入某个看不见的深渊。
小禾家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股陈年的霉味,混杂着某种说不清的香灰气息,像是谁在屋里烧过纸钱,又忘了熄灭。我推开门,屋里空得让人心慌。地板上只留下几道拖痕,墙角的鞋柜倒了,一只粉色的童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鞋带散开,像一条蜷缩的蛇。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屋里撞来撞去,最后消散在寂静里。
没人回答。
我蹲下身,捡起那只鞋,鞋底还沾着一点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的。我忽然想起小禾最后一次见我时,穿着的就是这双鞋。那天她站在巷口,回头冲我笑,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脸上,可那笑容却像隔着一层雾,模糊得不真实。
邻居张姨从隔壁探出头来,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松垮的髻,眼神躲闪。“你找小禾啊?”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她们……昨晚就搬走了。”
“搬走了?去哪儿了?”我猛地站起来,心跳骤然加快。
“不知道。”张姨摇头,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没留地址,也没说为什么。就半夜收拾东西,走得急得很。我还听见她妈在哭,说什么‘躲不过’……”
“躲不过?”我重复着,喉咙发紧。
张姨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最好也别再打听。有些事,知道了,就回不了头了。”
她松开手,迅速缩回屋里,门“砰”地关上,仿佛要隔绝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我站在原地,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我后颈发凉。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像一滴凝固的血。从小到大,它一直都在,母亲说这是胎记,是命里的印记。
我翻出包里的照片——是上周和小禾的合影。我们站在老槐树下,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笑得纯真。我把照片举到眼前,指尖颤抖着拨开她袖口,放大她手腕内侧的皮肤。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她手腕内侧,也有一颗红痣。位置、形状、大小,和我的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猛地后退一步,照片从指间滑落,飘在空中,像一片枯叶。我弯腰去捡,却发现照片上的小禾,嘴角不知何时微微上扬,那笑容不再天真,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就像我照镜子时,自己脸上浮现的那种神情。
我冲进厨房,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拍打脸颊。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底发青,像是几天没睡过。我撩起袖子,盯着那颗红痣,它安静地躺在皮肤上,却像一颗埋藏多年的种子,此刻正悄然发芽。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七岁那年,我曾在一个雨夜走失。母亲说我在老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可我隐约记得,有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牵着我的手,带我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一扇黑漆木门,门上挂着铜铃,风吹过时,铃声清脆,却听不出是祝福还是警告。
我问母亲有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她脸色骤变,厉声喝止我:“别提她!她早就死了!”
死了?
可如果她死了,为什么我手腕上有和她一样的痣?为什么小禾也有?
我翻出家里的老相册,一页页翻找。在最底层,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母亲年轻时的全家福。照片里,她站在父母中间,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而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脸被撕去了一角,只剩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
我颤抖着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行字:
“林晚,1987年生,三岁溺亡于井中。魂不归位,忌轮回。”
林晚?
那是我的名字。
可我今年才二十六岁。
我猛地冲进卧室,翻出户口本。出生年月:1998年3月14日。可当我把户口本靠近台灯,借着光线细看,发现那页纸的边缘有轻微的拼接痕迹,墨迹也比其他页新。
我瘫坐在地,冷汗浸透后背。
难道……我不是原来的我?
窗外,夜色如墨,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像一只伸长的手。我忽然想起小禾搬家前最后对我说的话:“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早就认识?”
当时我笑了,说:“小孩子,净瞎说。”
可现在,我明白了。
我们不是“好像”认识。
我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轮回,不是传说。它是真实存在的诅咒。
每十二年,我就要重来一次。出生、成长、遇见那个“我”,然后在某个雨夜,被推入井中,魂魄离体,记忆封存。而新的“我”会在另一个家庭降生,带着那颗红痣,开始下一轮循环。
小禾,是上一轮的我。
而我,是这一轮的小禾。
难怪她妈会哭着说“躲不过”。她们不是搬走,是逃命。可逃到哪里去?轮回的线早已织好,我们不过是被命运穿针引线的傀儡。
我冲到窗前,想看看那口老井。可院子里的井早就被水泥封死,上面还压着一块刻着符咒的石板。那是母亲亲手埋的,她说是为了镇宅。
可现在想来,那不是镇宅。
是镇魂。
我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轻得像猫,却一步步踩在我心上。我屏住呼吸,趴在窗边往下看。
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站在井口,抬头望着我。她的脸模糊不清,可手腕上,那颗红痣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她冲我招手。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
等我完成最后一步——跳下去,让这一轮结束,让下一世开始。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门口移动。门自动开了,楼梯间的灯又开始闪烁。每下一级台阶,记忆就清晰一分。我想起井水刺骨的冷,想起窒息时的黑暗,想起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
可最清晰的,是那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该回来了。”
我站在井边,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小女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我撩起袖子,看着那颗红痣。
它在跳动,像一颗活着的心。
我知道,我逃不掉。
轮回的门已经打开,而我,必须走进去。
风起了,铜铃轻响。
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
我终将再次醒来,
在某个雨夜,
被另一个“我”牵着手,
走向那扇黑漆木门。
而门后,
是永无止境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