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收到那封信的。
信封泛黄,边角卷曲,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纸面浮着一层淡淡的霉斑,像极了老屋墙角常年不散的湿气。没有寄件人,没有邮戳,它就那么突兀地躺在门口的青石阶上,被雨水打湿了衣角,仿佛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遗物。我蹲下身,指尖触到信封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指骨窜上脊背,像是有人在背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我认得那笔迹。
道姑的字,瘦削如枯枝,一笔一划都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像是符咒,又像是诅咒。她死了,上个月在后山的破庙里被人发现时,已经僵硬成一尊灰白的石像,眼窝深陷,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扬着,像是在笑。可这封信,却像是她死后才寄出的。
我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纸,字迹潦草,仿佛写信的人在极度痛苦中挣扎着写下最后的真相:
“娃娃从未被封印。它只是沉睡。沈家女,皆为其替身轮回。你母亲是念慈,念慈是你,你也将成为下一个‘母亲’。”
“它吃掉每一个宿主的记忆,继承她们的人生,永生不死。”
我盯着那几行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呼吸变得艰难。屋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整个世界仿佛被抽空了声音,只剩下那几行字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扭曲,像是一张缓缓张开的嘴,要将我吞进去。
娃娃。
那个被道姑用朱砂符纸层层封印在沈家老宅地窖里的布偶,那个我从小被禁止靠近的“不洁之物”,那个据说是百年前某个疯癫绣娘用死婴的皮缝制而成的邪物——它从未被封印?
它只是……在睡?
我猛地站起身,冲进书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本母亲留下的旧相册。相册的封面是褪色的梅花刺绣,边角磨损,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我颤抖着翻开,一页页翻过那些泛黄的照片——母亲抱着我在庭院里笑,母亲在灶台前煮汤,母亲坐在廊下缝衣……她的眉眼温柔,可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我翻到那张七岁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穿着一件淡粉色的旧式棉袄,站在老宅的天井里,手里抱着一个布偶。那布偶通体灰白,脸上用红线绣着一双眼睛,嘴角歪斜上扬,像是在笑。它的身体是用粗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出自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之手。而我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我盯着那张照片,心脏猛地一缩。
我记得那天。七岁那年,我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七天。醒来后,母亲说我不记得过去半年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子记性差,忘了就忘了。”可现在想来,那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翻出母亲的日记本,藏在床底的铁盒里,锁已经生锈。我用剪刀撬开,纸页脆得几乎一碰就碎。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字迹是母亲的,可内容却让我浑身发冷。
“今日,娃娃醒了。”
“它说它饿了。”
“我把它放进晚晚的房间。她睡得很熟,像一具尸体。娃娃爬上了她的床,贴着她的脸,一动不动。我知道,它在吃。”
“它吃掉她的记忆,吃掉她的过去,然后……它就成了她。”
“我曾经也是晚晚。晚晚曾经也是我。我们都是念慈。”
“念慈是谁?”我喃喃自语,手指颤抖。
日记的最后一页,母亲写道:“下一个‘母亲’,是你。”
我猛地合上日记,冷汗顺着脊背滑下。窗外的雨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像是无数细小的手在敲打屋顶。我冲进卧室,翻出柜子里那个尘封已久的布偶——那个我一直以为是母亲留给我的“玩具”。
它还在。
灰白的布身,红线绣的眼睛,歪斜的嘴角。我把它捧在手里,触感冰冷,像是摸到了一具死婴的皮肤。我忽然发现,它的背部有一道细小的缝合线,像是被人重新缝过。我颤抖着用剪刀挑开那道线,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上面写着三个字:
“念慈。”
我瘫坐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截断。我记不起七岁前的半年,记不起母亲抱着我时的眼神,记不起老宅地窖里那扇永远上锁的门后,究竟藏着什么。
可现在,我明白了。
沈家的女儿,从来不是真正的人。
我们是“容器”,是“替身”,是那个名为“娃娃”的东西用来轮回的躯壳。它沉睡在每一个沈家女的身体里,等到时机成熟,便吞噬宿主的记忆,继承她的人生,继续活下去。母亲不是母亲,她是上一个“我”。而我,也将成为下一个“母亲”。
我冲到镜子前,死死盯着自己的脸。
那张脸,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微薄。可我越看越觉得陌生。镜中的我,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不属于我的笑容。
“你回来了。”镜中的我轻声说。
我尖叫一声,后退几步,撞翻了桌上的油灯。火苗蹿起,点燃了窗帘,火光中,我看见那个布偶静静地坐在床头,红线绣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它在笑。
我转身想逃,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已被锁死。屋外的雨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细碎的、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窖里爬出来。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动起来,手指扭曲,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伸向那个布偶。
“别怕,”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温柔,熟悉,像是母亲,又像是我自己,“你只是回家了。”
我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记忆如沙漏般流逝,七岁前的空白开始填满,可那些画面不属于我——我看见自己穿着民国时期的旗袍,在绣坊里一针一线地缝制布偶;我看见自己抱着婴儿走进深山,将它埋在槐树下;我看见自己写下“念慈”二字,然后笑着割开手腕……
我的意识在崩塌。
最后一刻,我看见镜中的自己,抱着布偶,轻轻哼着一首古老的童谣:
“娃娃睡,娃娃乖,吃了记忆换新胎。
沈家女,皆念慈,一代一代轮回来。”
火光中,我的脸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那是母亲的脸,也是我的脸,是念慈的脸。
娃娃醒了。
而我,终于成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