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这栋老楼的时候,是初秋。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气息。楼道里的灯总在半夜熄灭,楼梯拐角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块,像是一张张干裂的嘴。邻居们都说这房子空了太久,上一任住户走得很急,连窗帘都没来得及拆。
但我喜欢安静。
我租的是三楼最靠西的那间,阳台朝南,能晒到下午的太阳。房东是个瘦小的老太太,说话时总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像是在数看不见的念珠。她递钥匙给我时,指尖冰凉,嘴唇微微发抖:“三楼……就你一个人住。晚上……别开阳台门。”
我没当回事。城市里的老楼,哪一栋没点怪谈?我一个写网络小说的,靠的就是这些阴森森的氛围找灵感。
可那天傍晚,我正趴在电脑前改稿,忽然听见阳台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玻璃杯碰在瓷砖上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见她。
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约莫十七八岁,坐在锈迹斑斑的铁椅上,怀里抱着一个瓷娃娃。娃娃穿着红肚兜,肚兜上绣着歪歪扭扭的“长命百岁”,可那四个字像是用血绣的,边缘泛着暗红。娃娃的脸惨白,眼珠漆黑,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像是两个通向地府的洞。
女孩轻轻摇晃着娃娃,嘴里哼着歌:
“月儿弯弯照楼台,
小妹坐在棺材盖,
风吹裙角轻轻摆,
娘说莫看鬼抬轿……”
她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贴着耳朵低语。我站在门口,动不了。那首歌我从未听过,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我的太阳穴。我下意识想退回屋内,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关上了,而阳台的灯,明明没开,却亮着昏黄的光。
我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女孩缓缓转过头。她的脸很干净,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可眼睛……她的眼睛没有焦距,像是蒙着一层灰雾。她冲我笑了笑,嘴角咧开的弧度不像是人类能做出的。
“你也听见了,对吧?”她轻声说,“它在叫你。”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停留在那句“她转过头,冲我笑了”。我揉了揉太阳穴,冷汗浸湿了后背。是梦?可阳台的门……明明开着。
我走过去,想关窗。风一吹,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进来,混着腐土的气息。我低头,看见阳台角落的瓷砖上,有一串小小的脚印——湿的,像是刚踩过水洼,可昨晚没下雨。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那脚印,冰凉。
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看见她。
有时是清晨,我拉开窗帘,她就坐在那里,抱着娃娃,一动不动。有时是深夜,我被一阵细碎的“咯咯”声惊醒,那是瓷娃娃的关节在动。我悄悄掀开窗帘一角,看见她在月光下轻轻拍着娃娃的背,像在哄孩子睡觉。
我开始失眠。梦里总出现那首歌,一遍又一遍,歌词却在变:
“月儿弯弯照楼台,
小妹坐在棺材盖,
红绳缠住小脚踝,
爹说莫问谁来埋……”
我查了这栋楼的旧事。在社区论坛一个尘封的帖子里,有人提到二十年前,三楼住过一对母女。母亲是裁缝,女儿五岁,天生眼盲。后来母女俩突然失踪,警察搜了房子,只在阁楼发现一个上锁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穿红肚兜的瓷娃娃,眼珠被挖空,肚兜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还我眼睛。”
帖子最后说,那栋楼后来再没人敢住,直到最近,才有个年轻女孩搬进来。
我浑身发冷。
我开始留意对面的房间。那扇门一直紧闭,门缝底下积着厚厚的灰。可每到午夜,我总听见里面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爬行,指甲刮过地板,缓慢而持续。更奇怪的是,我房间的温度总比外面低好几度,尤其是阳台,冷得像冰窖。
我决定装个摄像头。
第二天,我在阳台角落架好微型摄像机,连上手机。晚上十点,我打开回放。
画面一开始很平静。风吹动晾衣绳上的衬衫,像吊着的人影。突然,画面抖了一下,时间跳到凌晨两点十七分。
她出现了。
白裙,长发,抱着瓷娃娃,缓缓走到阳台中央。她把娃娃放在椅子上,然后蹲下,从裙底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她开始剪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扔进花盆里。花盆里种着一株枯萎的山茶,可就在她的头发落地的瞬间,那花竟抽出了一根嫩芽。
然后,她抬头,直视镜头。
她的眼睛……空了。原本的灰雾不见了,只剩下两个黑洞,像是被什么活生生挖走。
她笑了。
“你终于看见我了。”她的声音直接在我耳边响起,可手机明明没外放。
我猛地摔了手机。
第二天,我决定搬走。我收拾行李时,发现床底有个东西——是那个瓷娃娃。它不知何时进了我的房间,静静地坐在灰尘里,红肚兜鲜艳得刺眼。我颤抖着把它捡起来,想扔进垃圾桶,可它的手……突然动了。
五根瓷手指缓缓张开,掌心躺着一缕黑发——和我昨天剪掉的一模一样。
我尖叫着把它砸向墙壁。
瓷娃娃碎了。可碎片落地的瞬间,每一片都睁开了眼睛。
黑的,无光的,死死盯着我。
我冲出房间,拖着行李箱奔向楼下。房东老太太站在一楼门口,依旧低着头,手里攥着一串佛珠。
“你听见歌了?”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回答,只想逃。
“她不是新搬来的。”老太太抬起脸,眼里竟有和那女孩一样的灰雾,“她是这栋楼的主人。二十年前,她就被活埋在阳台底下。她娘为了让她‘看得见’,把她的眼睛……换给了瓷娃娃。”
我僵在原地。
“现在,”老太太轻声说,“她找到新眼睛了。”
我猛地回头。三楼阳台,那个穿白裙的女孩站在栏杆边,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瓷娃娃——那娃娃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她轻轻哼起歌:
“月儿弯弯照楼台,
小妹坐在棺材盖,
今夜换上新眼来,
明日你就是新主……”
风停了。
整栋楼陷入死寂。
我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没有动。而我的眼角,开始渗出一丝温热的液体——不是泪。
是血。
我知道,从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
她是。
而我,即将成为她怀中那个,穿着红肚兜的,新娃娃。